我永远停在了十四岁
曾经我看着别人挨打,不敢说话。后来挨打的人变成了我,再也没有人替我说话。
我终于知道,所有我看见过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经受过的,我必经受,我朋友必经受,我子孙必经受,谁都逃不了。
我一直恨自己当年不够坚强,羞于启齿,懦弱得只会忍受。我总想,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算死,也要拿到内存卡,从楼上跳下去。
死在这个围墙外面,死在能被人看见的地方。
1
一觉醒来,天快黑了。
姜暖伸了个懒腰,纤细的脚踝上,红绳子晃荡着,格外刺目。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皱着眉,眼前粉白墙上的画面,是在她心里,循环播放了不知道几千遍的样子。
十来岁的孩子,和老师凶恶的嘴脸。
这样关于未成年和成年人的“片子”,换着主角换着姿势换着对话。
衬着背景里“加强法制教育,远离违法犯罪”的红色大字,显得格外讽刺。
被迫面对这些的姜暖,从最初的疼痛、不堪,到后来的悲伤、愤怒,到再后来的无措、彷徨。
最后,只剩下现在的麻木不仁、习以为常。
已经多少年了呢?她低头看着自己,平胸。
日渐成熟的大脑被安在幼稚的身体上,有点憋屈。
她的思想在成熟,身体却永远停在了十四岁的样子。
“像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名侦探柯南?”她这样自顾自地嘲讽自己,自顾自地笑。
那些“片子”,是在她脑海里生了根的记忆,是她临死前反反复复又刻骨铭心的场景。
她也不知道这番没日没夜的上演,是这块区域自带的特效,还是她困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只知道自己死后成了地缚灵,走不出这间少管所,也躲不开这些画面。
“握草尼玛这还带换碟的啊?!”
揉着眼睛的姜暖,忽然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
“片子”里的情节没变,人变了。
主管还是那个油腻的主管,校医还是那个秃顶的校医,只是他们猥琐的脸好像苍老了不少。
而被侵犯的,不再是那些她熟悉的同班同学,而是一些更幼嫩的小孩子。
背景里的标语也变成了“点点头,微微笑,文明礼貌真需要”。
姜暖翻了个白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看着“片子”里花花绿绿的墙面,仔细想了想,是前面那个少管所翻新后的幼儿园。
哼,换汤不换药。
姜暖心脏和身体好像都有一道疤,一直隐隐地痛在那里。
今天痛得格外剧烈,剧烈到有点死去活来。
死去活来地逼着她,不得不做点什么事情了。
2
“哒,哒哒,哒哒哒······ ”
江寒指尖一滑,手心里的小玻璃球就落在了地面上,弹起又下坠,弹起又下坠,咕噜噜地滚了好远。
他甩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追过去,蹲下身子,一只小胖手按住了滴溜溜转的小球,目光却又落在了不远处,一颗更漂亮的弹珠上。
半透明的乳白色,焕发着月亮一样的皎洁光辉,像一枚遗落人间的小星球。
他站起身走向前,从土里把弹珠抠出来,很快又发现了另一颗。
夜空一样的深蓝色玻璃球,里面藏满了金光闪闪的小点点,像是浓缩了一整片星空。
又一个,纯净如水的白水晶小弹珠。
再一个,是半透明的澄澈的橘黄色。
还有一个,纯白的陶瓷质地,居然还带着三彩的花纹。
这一个,居然是磨砂的手感,真好看。
······
江寒就这样跟随着一颗又一颗新的小弹珠,走到了姜暖面前。
姜暖歪着头,看着这个有点胖的小男孩。
“姐姐。”江寒把攥满弹珠的小胖手缩到背后,手指缝里的弹珠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好啊小朋友。我叫姜暖,生姜的姜,温暖的暖,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江寒,江水的江,寒冷的寒!”
“你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吧?怎么不上课呀?”
“老师说我不听话,把我关起来了。我一个人在小房间里呆着无聊,就偷跑出来了。
“姐姐我捡到好多好看的弹珠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江寒右手握着弹珠,摊在姜暖面前,左手伸进口袋里抓了一把,把剩下的弹珠也摊开给姜暖看。
姜暖笑眯眯的,脸上却是了然一切的神情。
她从江寒左手手心里扒拉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片,好奇地问:
“哎?这个是什么呀?姐姐能吃吗?”
江寒扁扁嘴,皱着的眉头透着委屈:
“这个老师发的糖,是苦的!
“前几天我就吃过了,今天趁老师不注意,我假装吃掉它,然后悄悄藏口袋里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说我不听话,把我关起来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就偷跑出来了。
“姐姐你不要吃,这个吃完就会睡觉觉的,你睡了,就没人陪我玩了。”
“那姐姐拿这个糖,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姜暖找了个漂亮的小盒子,把江寒手里的小玻璃球全都装起来递给江寒,手里捏着药片:
“你先把这个装进口袋里,放放好。”
江寒把药片放进自己的上衣小口袋,还不忘撑开口袋看一眼,然后紧紧捂住。
“喏——看!”姜暖手臂在空中虚晃了一个圈,手腕一转,五指迅速地合上又张开,定在了江寒眼前。
江寒的目光也顺着她的胳膊划远又划近,这才看清她的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拈着一个海蓝色的弹珠。
“这个好看!”江寒伸手要去抓。
姜暖笑着缩回手:“你先看看你的口袋里糖糖还在不在?”
“哎?哎!”江寒低头打开口袋,又伸手进去掏了半天,里面空无一物,惊得他直跳脚。
姜暖缓缓地,从自己口袋里把药片拿出来,另一只手上放着玻璃球,问江寒:
“这两个你喜欢哪一个?”
“球!”江寒毫不迟疑。
“那这个,还有那个装弹珠的小盒子,姐姐都送给你,你答应姐姐几件事情好不好?”
“嗯嗯!”江寒认真地点头。
“这个糖,明天老师可能会让你吃两片,你还是假装放进嘴里,然后姐姐像今天一样,把它变回自己口袋里,好不好?”
“好。”
“你虽然没有吃糖,但是记得还要假装自己睡觉觉了,等老师走了,你再来找姐姐。姐姐还有个东西要给你,好不好?”
“好!”
“真乖。”姜暖捏了捏江寒的小肉脸,把海蓝色的弹珠也放进盒子里,递给江寒。
“这些东西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自己偷偷捡来的,不要说是姐姐给的哦。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江寒和姜暖勾着小手指结下了约定,江寒做了个鬼脸,跑了。
姜暖看着手中的白色药片,思绪一下飘到了十多年前。
你们能骗孩子说这个药是糖,却不能把苦的变成甜的。
“操他妈的。”姜暖骂了一句脏话,手心里的药片顷刻间碾碎成粉末。
她多么希望,她的,同学的,还有这些孩子们的记忆,也能像手心里的粉末一样,洋洋洒洒地,就飘远了。
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哟,这是录播啊,更新还挺及时的嘛。”送走了江寒,姜暖回头,幕墙上的“片子”变了样。
一群小孩排排坐,围观老师施加暴行。
一个小男孩哭得小脸都皱缩起来。
那种刻在眉宇里的疼,也曾刻在姜暖身上。
不是同一个地方,却是同一种撕心裂肺。
“疼什么疼!药都给你吃了还叫疼!”
老师一个耳光扇在小男孩脸上,转头对旁边看着的小孩们说:
“看见没,上课不听话,就是这样的!”
小孩们应该是被喂食了镇定类的药物,一个个看起来昏昏沉沉、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只有江寒,上牙把下唇咬得发紫,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说话。
小男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江寒再也憋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
老师冷着脸,拎着江寒丢了出去:
“关起来!明天给他喂两倍的安眠药!看着他睡着为止!这孩子!烦人!”
“这些畜生!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换换手段。”姜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当年。
当年她曾经也是围观的江寒,后来又成了被围观的那个。
再后来,她还会被拎到主管办公室,单独“上课”。
她反抗,可是徒劳。
换来的只有毒打。
变本加厉的毒打。
他们下手没有轻重,她越反抗,打得越厉害。
慌忙中,不知道是谁一个推搡,她自己一个踉跄,撞开虚掩着的门,一路磕磕碰碰地滚下楼梯。
最后那一下,后脑勺磕在了楼梯沿上。
她还记得,自己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电脑的读卡器。
姜暖死了。
是福是祸呢?
很多年以后的姜暖才想明白,她的死,不是福,也不是祸。
因为,没有任何影响。
而此刻的姜暖正在努力,把脚踝上的红绳松掉一些。
“老东西别搬家老东西别搬家老东西别搬家。”她一边动手,一边给自己安慰。
如果没有记错,曾经那个主管,现在的幼儿园园长,办公的地方就在前面。
姜暖一阶一阶地踩着楼梯,这里很少有人来,楼梯一干二净。
干净得就像从来没人从这里摔下来过一样。
姜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那时候,每一天都有几个孩子留在教室里,被当做“上课”的道具。
还有个别孩子,会被拖进这里,进行更详细的拍摄。
姜暖颤抖着,拿出了开锁器。
开门的一瞬间,就着月光,灰尘飞舞,宛如时光陈旧,缓缓倒流。
读卡器,内存卡,电脑。尘封的抽屉里,什么都在。
姜暖打开电脑,大概浏览了几眼,把文件合并到了一张内存卡里,带走了。
一切轻灵,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3
“姐姐姐姐,你好厉害哦!我藏在嘴巴里的药片,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耶。”
第二天下午,江寒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对着姜暖扬起一张红彤彤的小圆脸,天真无邪。
“小家伙,知道姐姐的厉害了吧。”姜暖拿出内存卡,递给江寒。
“姐姐给你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你一定要放好。
“晚上妈妈来接你,回家以后,把这几天在幼儿园发生的事告诉妈妈,然后把这个东西给妈妈,让她一定要看,知道了么?”
“姐姐,我不敢,老师和医生叔叔不让我们说,我怕。”
“你忘记了姐姐会变魔术呀?你别怕,你跟妈妈说的时候,姐姐帮你堵住他们的耳朵好不好?”
“好!”
“去吧,回到床上,假装睡觉觉,让老师以为你从来没出来哦,乖。”
江寒跑出去几步,又回头,冲着姜暖挥挥手。
姜暖看着他小小的身影,也挥挥手。
跟江寒挥挥手,也是时候,跟从前的自己挥挥手了。
“妈妈,如果我很乖,是不是就不该挨打?”
一回到家里,江寒就开口问妈妈,口袋里的小拳头攥着,捂湿了内存卡。
“是啊,怎么啦?”妈妈觉得事情不对劲,蹲下身盯着江寒问。
江寒从口袋里掏出内存卡:“这是一个叫姜暖的姐姐让我给你的,她说一定让妈妈看看。”
江寒妈妈打开电脑,翻出读卡器。
画面一出来,她近乎本能地揽过江寒,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些孩子,她都见过,有些还能叫出名字来。
她快进着画面,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江寒,但又不敢想象,如果有的话,她会去做什么。
画面的最后一帧,定格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她好像比幼儿园的孩子要大一些,房间的装饰也不一样。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遍体鳞伤,和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镶嵌在脸上,直勾勾地,仿佛能透过屏幕刺出来。
这哪里是一个孩子的眼神。
是纯粹澄澈,却又无可奈何。
江寒妈妈哭了。
她用手捂着嘴,又忍不住把手指一根根塞进嘴里,狠狠地咬。
眼泪咸咸的,手指咸咸的。
心里的苦像翻涌的海水一样,却又不及孩子们受到的伤害的万分之一。
她有孩子,她也曾经是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保护好你!”
她抱紧江寒,生怕下一秒,自己又要亲手把他送进“鬼屋”。
“妈妈不哭,妈妈不哭,江寒没受伤,江寒不怕的,妈妈不哭了。”
江寒肉呼呼的手背,替妈妈抹着眼泪。
“江寒,你不怕的对不对?那等会你陪妈妈去一趟警察局,把刚刚跟妈妈说过的话,跟警察叔叔也说一遍,可以吗?
“说完以后,你带妈妈去找一下那个叫姜暖的姐姐,妈妈想给你们买糖吃,好不好?”
“好啊好啊,姐姐可馋了,喜欢吃糖的!”
江寒还记得,第一次见姜暖,姜暖就问他要“糖”吃的样子。
江寒妈妈拔了内存卡,抱着江寒出门,直接去了公安局。
“畜生!”年轻的警察快进着视频,一拳捶在桌子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曾经是个少管所,很多家长不愿意管的刺头儿一样的小孩,就被送到这里来改造。
“有一年死了个小女孩,说是不小心摔下楼梯摔死的,家里没人管,就埋在那楼后面。
“少管所开不下去了,解散了老师,主管躲起来了避了几年风头,这楼也空着没人敢来。
“没想到,这还没多久,房子一翻新,改头换面成了幼儿园,主管成了园长。”
老警察吞了一口烟,又吐出来。
“当年就没人管管?!”年轻警察逼视着老警察。
“我进来的时候,这个案子就已经这么处理了,留下的卷宗也就是这样。
“陈旧的事情多了,谁又会一个个去翻案呢?你又怎么知道,当事人是不是都选择了沉默和妥协呢?”
“至少这一次,他们站出来了,我就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老警察眯着眼,看着年轻警察血气方刚的样子。
嗯,真好,像他年轻时还没被世界改变的样子。
4
江寒妈妈拎着糖果,跟着江寒来到了幼儿园的教学楼背面。
哪里有什么姐姐,只有一面雪白的墙。
“姐姐!姐姐!姐姐!”江寒的声音回荡着,被夜色吞没。
江寒妈妈向墙壁走过去,伸手撕下一张纸条:
阿姨,我是姜暖,我是鬼,但你别怕。
曾经我看着别人挨打,不敢说话。
后来挨打的人变成了我,再也没有人替我说话。
我终于知道,所有我看见过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们经受过的,我必经受,我朋友必经受,我子孙必经受,谁都逃不了。
我一直恨自己当年不够坚强,羞于启齿,懦弱得只会忍受。
我总是想,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算死,也要拿到内存卡,从楼上跳下去。
死在这个围墙外面,死在能被人看见的地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死得悄无声息,死后依旧被他们施了地缚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每天在地下徘徊,看着地下空荡荡,而恶魔在人间逛。
所以,谢谢您,也谢谢江寒。他很勇敢,您也是。
谢谢你们选择了面对这一切。
忍受不会让坏人停手,也不能让受害者遗忘伤痛。
所幸现在一切该结束了,我的心愿了了,也该走了。
最后,麻烦您把这张纸正下方泥土里的红绳翻出来烧了,好吗?我在旁边埋了一个打火机。
再次谢谢您。
姜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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