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饼干里，我最喜欢你
"变成饼干的时候我不大说话，因为怕会掉渣，希望你不要吃掉我。"
1
我刚来惊人院的时候听说过，那间病房里长久以来只住着一个病人。
“你好啊，我是饼干。我们见过的。”
“饼干？”
他眨了眨眼睛，一副困惑的样子。
看来是不记得了。
我有些生气，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很没礼貌，差点就吃掉了我。
我很快整理好了床褥，把姓名卡放进床头和门口。
他的姓名卡很旧了，我往一旁瞟了眼：他叫小时，病症那一栏是空的。
为什么呢？我看着自己病症栏上的“饼干”，叹了一口气。
“你刚才提到饼干。”我重新进屋的时候，小时先打破了沉默，“你得了会变成饼干的病吗？”
“嗯······”
在惊人院里谈论起病痛并不是什么太好的话题，特别是对于先前病情恶化的我而言。
“哎——”我叹了一口气，尽力地让自己平静地透露出悲伤来，“我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小时却不这么觉得。
“你不用太难过，”他这么说着，从床头的小本上撕下来一片纸，熟练地用它叠了起来。
“很久以前我的邻床也得了这种会变成其他东西的病，她不是饼干，是花，很漂亮的百合花。”
我入迷地盯着他的手看，纤细的手指，翻来翻去，三两下就叠出了一只千纸鹤，翅膀被他弯了一下，显得更加生动。
下一秒纸鹤便飞到了我的眼前，被他沾着纸屑的手指拈起来，做出飞翔的样子。
“送给你。”
他对我笑，眯起眼睛来亮闪闪的。
可我还好奇于他没说完的那个结尾，迫切地将那只千纸鹤捧过来，紧着眉头追问：“然后呢？”
“唔······”小时耸了耸肩，“很可惜的，她除了这个怪病以外还有一个正常的病，”小时故意顿了顿，“她还对花粉过敏。”
我心里突然空了一个洞，轰然落了下去，痛苦地唏嘘起来：“那她一定很难受吧······”
“对，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小时的嘴角垂了下去，“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也感到难过。不过你不一样。”
他语气一转，听起来明媚了一些。
“你不会对饼干过敏，我的意思是你还能好好地活上很久很久，我们一起的。”
我想要点头，可总觉得有些无力。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换了睡衣在床上躺平。
“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变成饼干了，那时候我会尽量不说话，免得在床上掉渣。”
小时点点头，伸着脖子往我手上闻了闻，又重新端坐好。
“你身上真的有饼干的香气。”
他笑起来，嘴角圆圆的，我觉得他这样子傻乎乎的，又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好闭上了眼睛。
我的病情忽然有了好转，发病时间慢慢缩短，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
医生说那应该是小时的原因，毕竟互补关系也有益于病情治疗。
我闭着眼睛想，或许我也能为小时帮上些什么忙。
“哦，你又变成了小饼干！”
十五分钟过去以后，小时端着他的日记本重新来到了我的床边。
“我记起来了，你掉进了牛奶里，在里面吐泡泡。”
他说着将本子放到我头顶，我大概是透过两颗巧克力豆，吃力地看着眼前颠倒的画面。
看起来像是随手涂鸦，那上面画着掉进牛奶里的饼干，眼泪汪汪地喊着救命。
这也太不合实际了，我那时候看到了他鼻尖的绒毛和淡淡的一颗痣，以及他张开的嘴巴和微微内凹的牙齿。
而且我喊的明明是：“不要吃掉我”。
可惜我的巧克力豆翻不出白眼，也只好作罢。
“对了，小饼干。” 他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收了起来，非常真挚地看着我，“我明天起来，可能会忘记你是谁。
“我是说，因为我的病，我总是记不住前一天的事情······”
他有些愧疚，“所以，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我们还是能成为好朋友的。”
我觉得无奈，失忆什么的，和变成饼干相比，实在太小儿科了。
只要他不会因为失忆而把我给吃掉了，一切都不算什么。
和小时待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的病情得到了奇迹般的好转，过去一个月，我变成饼干的时间回到了半年前的水平。
我想，我能完全好起来也说不定。
现在比起变成饼干，让我感到更加担忧的是小时。
就如他所说，他每天都记不住前一天发生了什么，而最近事情似乎变得更糟起来。
我特意看过护士带来的诊断卡，周期那一栏已经从8天/24小时55分，变成了19天/23小时31分。
前面那个数字随着时间流逝快速增长，后面那个数字则是飞快缩短。
我的诊断卡上也有周期，那是我变成饼干的时间，最近正从以前的21小时减少为16小时。
那小时的周期是什么呢？是他的遗忘规律吗？
我不得而知，小时也不常提起，只说是记不得东西。
十一月匆匆地来了，天变得很冷，小时也不再穿着大人样的衣服，他最近换上了中学的校服。
“小时，我是饼干，是你的邻床，你的朋友。我现在的一天中有16个小时会变成一块饼干。最近是草莓味的，因为你总喂我吃草莓干。
“变成饼干那时候我不大说话，因为怕会掉渣，希望你不要吃掉我，还有记得看看你昨天的日记。”
每天早上七点钟，我准时醒来的时候总需要向小时这样正经地介绍一次，他总是一脸惺忪地笑起来：
“是饼干啊？唔，我上学该迟到了。”
这时候我需要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小时：“小时今天不用去学校哟，小时身体出了一些小毛病，但是医生和护士都会解决的！”
哄小孩的任务有时候由护士来完成。而让我难过的是，小时居然只记得护士。
为什么呢？是我们两个积累了快两个月的感情还不够让他记忆深刻吗？
“呐，饼干，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小时趴在我床上，往他那本日记本上涂鸦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表面的粉色草莓干亮了亮，小时轻轻抚了抚我的身体。
“昨天我们做了什么呢？我画了草莓干和饼干，还有火柴人。”
“我们住一起很久了吗？可我为什么以前都没有见过你。”
“我记得以前有个女孩也会变成别的东西，她是变成花，不过可惜她对花粉过敏，没太久就离开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你不会对饼干过敏，我们可以一直一起生活，对吧。”
“小饼干，你闻起来像是泡过牛奶。咦，你以前是不是巧克力味的？”
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就像是个对一切都充满新奇的小孩子。
明明再过不到两个月他就和我一样20岁了，也没比我小多少，却总做出一副需要我保护的样子，还不好好记住我。
小时记不住的人是不是只有我？
这可太不公平了。
2
下雪了。
小时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拉着我跑去院里的那片平地上。
我感觉很好，现在一天里只有12个小时变成饼干。
我有问过医生自己是不是就快好起来了，医生却摇了摇头。
“这只是因为你和小时待在一起。”
这句话并不算什么噩耗，我反而觉得开心：
“那我可以和小时一直一起啊，我可以带他一起出去，去更大更宽的地方晒太阳，我能保护好他的，也会提醒他每天写日记，他也会记着不吃掉我。”
虽然他现在依然记不住我。
我天真地以为，小时让我缓解病情，而我督促小时写下记忆，是可以互补的。
可医生却说：“小时是不能出院的，饼干啊，只剩一个多月了。”
医生的嘴里吐出一团白色的雾气，我在厚重的眼镜片下面看到他从未有过的悲伤。
小时从出生以来就待在这里，度过了他漫漫的二十年。
关于以前的事情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跟我讲，那时候他还不用住在病房里，可以正常地上学。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这里的医生护士就像他的家人，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但是，他为什么不能出院？还剩一个月是什么意思？我都不得而知。
小时揉了个雪球扣在我脑袋上，他那双大手似乎只有小孩子的力气，就算是小雪球也松松软软，到我头上只像是落了一片雪花。
他的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睫毛上挂着小朵的冰花。他戴着挂满雪粒子的毛线手套，过来牵上我的手。
“在院子里有一颗松树，是我七岁的时候种的，初雪的时候去那里许愿吧！那棵树上的精灵和我可熟了。”
“你就这么自作主张地觉得精灵和你很熟吗？”
“才不是自作主张呢！”小时朝我做了鬼脸，“去年我希望我能交到一个新朋友，你不就来了吗？”
他笑起来了，鼻音很重。
他最近的笑容比以前轻巧，他是不是已经把病情也给忘记了。
他吸了吸鼻子：“你来猜猜看我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当然，不过是和我们有关的愿望，是可以告诉你的。”他顿了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希望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
我的心脏猛烈地一抖。
以前我总觉得永远遥遥无期，可现在这个“永远”却意外地被困在令人惶恐的一个月里。
我们的生命如同液体般装在这个名为惊人院的玻璃杯里，我仿佛看见液体在一点点减少。
更无情地说，小时是我的续命良药，把我本可能不足一个月的生命生生地拉扯到现在。
而我发现，除了每天提醒小时看日记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饼干，我昨天的日记上还画了亲吻的火柴人，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那是你昨天看的爱情电影。”
我的脸也被冻红了，只是我整个人是热乎乎的，像刚被烤熟的饼干，我甚至闻到自己身上发出了曲奇的香气。
临睡以前护士进来给小时挂点滴，最近他需要挂点滴的时间变得更长了，可能是因为，十一月就快要过去了。
“还有半个小时，我就要变成饼干了，在那时候我不大说话，因为我怕会掉渣。”我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一定一定要记得不能吃掉我，就算我现在是草莓味的。”
小时笑着点点头，等着护士推着药水叮叮咚咚离开以后，他又将自己从被子里拉出来一点。
“饼干啊，饼干啊。”他笑着，耸着肩膀，像是要做什么坏事情，“在你变成饼干之前，可以过来我这里吗？”
我心里一收，准备好凝固成面团的血液又流动起来。
“你可以偷偷地，亲我一下吗？”
他说完躲起来，害羞得不得了。
“我今天也在本子上画了亲吻的小人，明天我再问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是我们才对。”
是我们才对。
我愣了愣。
昨天我们去了后面的玫瑰园，小时说护士以前给他讲的童话故事里，这里是见证真情的地方。
小时牵着我的手，尽管在他眼里，他和我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那是小孩子的语气，我扭头去看他，那一双眼睛很亮，在毛线帽底下透着玫瑰花瓣上露水的色彩。
接着他朝我的脸颊上啄了一口，丢开我的手就跑开了。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在原地傻乎乎地呆着，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
这时候的玫瑰园分明是一片荒芜，在他眼里却闪耀着一片光亮。
我从床上下去，缓缓地走到小时床边，他闭着的眼睛正抖动着。
“晚安。”
我往小时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他即刻睁开了他装着玫瑰花露的眼睛，飞快地往我嘴唇上啾了一口。
他笑得像草莓味，我觉得今天的饼干一定是烤焦的。
3
“嗨，小时，我是饼干，是你的邻床，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现在的一天里有10小时会变成饼干，最近有点焦糊糊的，因为你总是做一些让我害羞的事情。
“变成饼干的时候我不太爱说话，因为怕掉渣，记得写日记，还有，看你以前的日记。”
十二月的到来伴随着不明原因的繁忙，现在我的病情已经好转到了一年前的状态。
可他诊断卡上的周期又变了，现在变成了367天/16个小时。
我有点担心，当后面那个数字缩短到12小时或者更短的时候，每一天他都会忘记自己两三次。
最近的病房里总是不断地有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没有人说话。
凌乱的脚步声让我觉得他们的时间被压进了更小的容器里，透不得一点点气。
“就快要到最后的时候了。”
不会的，小时看起来那么健康。他只是会失去记忆而已。虽然他的记忆每天都在消失，可这也能让他每天拥有新的记忆，不是吗？
我觉得医生是在杞人忧天，可那厚重的眼镜片后面却砸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
“小时会连我们也忘记的，你也能感受到吧饼干，他的时间飞快地在倒退······”
倒退，才不是。
有一天他开始惊讶自己的邻床为什么不是花的时候，他开始嚷着要气球和棒棒糖的时候，他初雪的愿望从新朋友变成超级玩偶的时候，他会想对我叫姐姐的时候······
不，都不是。
“等再过一些日子，他倒退的时间会越来越快。”
医生无可奈何地靠在了我的病床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医生如此失态。
“他会被倒退的时间吃得干干净净，最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全都无能为力。”
每天记得看的日记，初雪许下的愿望，玫瑰园前的轻吻，全都无能为力。
如今，小时在他每天短暂的十六个小时里与我飞速地从陌生到熟悉，他已经看不懂一些复杂的词汇了，只能让我端着他的日记本每天跟他讲以前的事情。
那个叫“花”的朋友；那个和他关系很好的松树精灵；那个玫瑰园和——那个亲吻。
“那你为什么还哭了，如果不喜欢我亲你的话可以告诉我啊，我也不是非要亲你的。”
他赌起气来，转过身去不看我。
“呐，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变成饼干了，那时候可不许偷偷亲我。”
小时这才把脸转回来，看起来不情不愿地抱着我的脸啄了一口。
“我的生日可就要到了，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你也要送我生日礼物。”
我点点头，趁小时睡着的时候在他的本子上面画上了一朵玫瑰花。他总让我陪他去庄园里看，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完。
小时病例上周期那一栏里已经没再写上东西。
我现在才搞清楚，前面的日子是他每次遗忘以后倒退的天数，后面的日期是他的时间里逐渐缩短的轮回。
就在几小时以后，他的脑袋将变得空空的。
再也没有对花粉过敏的花，再也没有要永远一起的愿望，再也没有睡前的轻吻，再也没有会变成饼干的我。
“噗”的一声，变成草莓味饼干的我掉进了装着巧克力的漂亮盒子里。
我觉得今天的自己好像有点咸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小时大概醒了过来。
“啊，下雪了！”
他用成熟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初雪来得好晚呀，不过今天是我的生日。”
接着他发出了孩子一样惊讶的声音。
“噢！”
巧克力盒子被打开一条缝，原来天还没全亮。
小时看着我，看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记起我了。
他可能是在猜这是谁送给他的。
小时翻开那本厚厚的旧日记本，歪着脑袋。里面的字符他是一个都看不明白的，尽管我每天都跟他解释。
他细长的手指往上面抚了抚，我望着他的眼睛，却从里面看到了就要溢出来的无助。
我猜他很想知道这本日记里都有些什么故事，却不知道向谁问起。我想让他别害怕，可又担心会吓到他。
日记本里掉出来一片纸，小时把它捡起来，那是一只不算崭新的千纸鹤，可连翅膀都没有丝毫破损。
是啊，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床头，好好地保存着。
小时晃晃脑袋，把盒子里的我拿出来。
“嗯？”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到他鼻尖的绒毛和淡淡的一颗痣，以及他张开的嘴巴和微微内凹的牙齿。
他咬了一口，可我不觉得痛，我还能看到他皱鼻子。是啊，我现在咸咸的，有很奇怪的味道。
“小时啊，生日快乐。”
我在心里大声地喊，他好像能听到一样。明明在嚼着难吃的我，眼睛却荡着水发亮。
“小时啊，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小时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我想揉揉他的头发，他却又咬了我一口，他倒好，居然一下子流起了眼泪。
明明我才是被吃掉的诶。
4
“小时啊，你好，我是饼干。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呀。
“我把自己变成了饼干送给你，很抱歉第一次你要吃掉我的时候我制止了你，那时候我还是巧克力味。
“现在我的味道应该不怎么好，太咸了太咸了。
“你许过愿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啊。松树精灵和你很要好所以肯定会答应你的，所以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别哭了别哭了，我爱你呀。”
－END－
作者｜困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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