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体验馆
娱乐至死的年代，底层的呐喊，谁也听不见。
1
“先生，想好了？”
林辉刚向前迈了一步，就听见右手边那个戴着鸭舌帽的女人，在灯光不可及的黑暗处说了一句。林辉没回话，却也没再动。
“没关系，您再多想一会。”
女人点起了一根烟，手臂在楼顶的镭射灯光下一闪而过，电子手表上的数字却瞬间刻在林辉脑子里：
2050年8月14日21点整。
“咳······”林辉轻咳了一声。他是个保险销售员，平日里都是他对别人笑，今天突然被称作“您”，心里还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只过了一会儿，林辉心里的不适感就被抹除了：今天他是花了钱的，况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让这女人多等几分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错，即将跳楼的林辉是花了四百四十块才登上这座大厦天台的。
2
“今年是2050年，我国的国民经济水平再次提高······”在天台上，林辉还能听到街上的电子电视里昼夜循环播放着的宣传语。
近三十年时间里，科技水平如同原子弹一般爆炸式发展，手机早已进了博物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智能眼镜。新闻可以在眼前全景式弹出，而来电时，只需轻轻一按，电话那边的人便出现在你眼前。
这一功能也被所有企业家利用起来，公司里每个员工都被实时监控。林辉在此时想起这些，只是因为上个月月初，在上班时间看了一会儿小说，就被罚了一个月奖金。
其实，林辉只是瞟了一眼，但这一眼就被部门主管在老板面前无限拉长并重播了十多分钟。
“可能是主管那天心情不好吧！”林辉看着楼边的白色镭射光圈和楼前沿深不见底的黑暗。心情，主管的心情······
原来自己的命运，只是由上层阶级根据心情决定。
“先生？”黑暗中的女子迈了一小步，走到了灯光下，但仍距离林辉很远，提醒的声音也很轻，并不会给林辉一种压迫的感觉。
林辉回过神来，打量着她身上的灰色外套和脸上的黑色口罩。
“我刚才······在想些事情。”林辉说道。
“没关系，您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女子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催促。
很专业，这家自杀公司的确很专业！林辉想到这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怎么也没料到，仅仅三十年，跳楼竟然成为了一项产业！
科技就像是一桶强力助燃剂，它让经济的发展有了飞船登月的速度。可就像登上飞船的只有寥寥几人一样，发财致富的也仅限于那些上层阶级。
终于，有人因为工资太低，工作太过单调而跳楼自杀。
这一跳，又激发了一次又一次的游行。当这些游行的人被抓后，居然也都选择了跳楼这一惨烈的自杀方式来控诉，循环往复。
但秩序总会恢复正常，热血也总会不再沸腾。当最后一次游行被彻底镇压后，几乎所有大楼的天台入口都布置了警卫，楼房窗户也被缩小得只容一只手臂伸出去。
自杀未遂的处罚再次被加重，那些自杀者的照片，都被悬挂在了市中心最高的铁塔之上。他们簇拥在最后一次游行领导人的照片旁，像一群被猎人捉住的风干老鼠。林辉有时候也会去看那些照片，他们脸上的朝气深藏在照片泛黄的卷边里。
再后来，有关部门颁布了《自杀防治条例》，不自杀的人将会双倍享受一切社会福利待遇。各种供人放松休闲的娱乐产业也在政府的扶持下，如雨后春笋般纷纷破土。
自杀成了一件奢侈且愚蠢的事情，没人想也没人敢公开自杀，而那些暗地里服药、上吊的人，被解释成了抑郁症。
截至2050年9月，官方公布的全国自杀人数比例居然只有0.01%！
这太平祥和的盛世。
林辉想到这里，高空的风迎面而来，藏蓝的西服被吹动了衣角，露出了有些泛黄的白衬衫。
此情此景似乎有些末日英雄的味道，可林辉一转念，就被这想法羞红了脸：呵，自己就是一个臭卖保险的，什么英雄。
没错，在这个充满机器人的社会里，有些行业还是需要人工，比如销售员，毕竟那些足以支付起昂贵保险费用的人们，面对冷冰冰的机器人实在体验不到这项服务带给他们的优越感。
推销员，成了比智能机器人更低贱的存在。
3
“先生，一个小时到了。”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语气仍旧那么从容不迫。
林辉没说话，而是连点了三次头。女人等了一会儿，再次隐藏在了黑暗中。
这是这个年代的支付方式，每个人点头的频率各不相同，只要你提前告诉对方你的支付账号，再在他的墨镜注视下连点三次头，你账户里的钱，就会立刻转到对方的卡中。
按照常理，林辉是要打开自己的眼镜确认的。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是来自杀的，连眼镜都没带。林辉支付完，觉得腿有些麻，便坐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像海一样无际，可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
社会确实是在发展，医疗技术也突飞猛进，但唯独对艾滋病，人们依然束手无策。
艾滋病的种类越来越多，人们越是往深处研究，就越是发现这种病毒的复杂之处，在艾滋病毒里的那一根根形态各异却紧密联合的DNA，就像是一丛人类永远穿不过去的荆棘。
林辉得的是艾滋病中最严重的那一种：HIV—16C。无药可治。
林辉咳嗽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又往前迈了一步。还好，这一千块一针的药还管用些，鼻血暂时被止住了。林辉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既怕被解雇，又怕被歧视，即使这病在寻常生活中根本无法传染。
更不幸的是，林辉的女儿也在昨天确诊了，跟他一样的类型。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已经在七年前的产房里提前抓住死神的手，逃掉了。
七年前，林辉特别恨她。可恨又有什么用呢？林辉不恨了，他只想一死了之。死了，自己的那几份保险，还能让女儿过得好些。
想到这人生中最大的痛处，林辉紧闭着双眼，纵身一跃。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疯狂地锤击着他的胸膛，四肢在空中犹如断线木偶般胡乱摆动。林辉的脑海并没有出现想象中那些迅速回放的画面，只有令人窒息的空白。他觉得坠落过程相当漫长，可实际上只有三秒。
林辉突然后悔了：我死了女儿怎么办，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她只有爸爸这一个亲人。
晚了，一切都晚了。林辉摔在了地上！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而是一股刺鼻的橡胶气味扑来！林辉感到自己的身体再次腾空而起，随后又狠狠摔下。反复几次之后，林辉终于稳稳地趴在了气垫上。
“我没死？”林辉拍着自己的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心脏的跳动仍旧那么剧烈，刺鼻的橡胶味闻得有些恶心。
原来自己真的没死！
“您还想死吗？”不知什么时候，刚才的那个女人已经站在了旁边。
林辉沉默着。黑暗中，只有照在林辉面前的手电光圈在微微晃动，和刚才楼顶的镭射灯光如出一辙。
“想。”林辉暗中攥紧了拳头。
“没问题，”女人竟笑了起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着白色荧光的卡片，朝林辉递了过去，“会员八折哦。”
4
办会员之前有一次免费体验，林辉昨晚是花了钱的，这赠礼自然留到了白天。
“我们这儿有完善的跳楼设施，四面环绕的超强度气垫，保障顾客的安全，还有高清VR眼镜，能让顾客感受在天台上空无一人的感觉······”销售员微弯着腰，上翘着嘴角，全然没有了昨晚诡异的感觉。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玻璃柜里一堆展品的历史，林辉觉得自己像是到了展览馆。
天台很大，四面都有人此起彼伏地往下跳，而徘徊在天台边缘的人都非常欢乐。
销售员说：“由于我们晚上是单人服务，所以收费会贵一些，白天一个人只需要420，打八折后，三百多块就可以玩一次。”
“玩？”林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玩啊！你不会真打算跳楼吧？哈哈哈！”还没等销售员回答，从身后迅速跑来的少年拍了一下林辉的肩膀，肆意地笑道。林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呼喊着让其他人躲开，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林辉的视线中。
少年起跳的位置很宽敞，没有一个人跟他争抢。他很快就上来了，喘着粗气兴奋地和周围的女服务员打招呼，她们立即一拥而上。
“他是谁？”林辉疑惑地问道。
“他是华兴集团董事长的大公子啊！”销售员的眼里泛着羡慕的光，“刚十五岁，就有十几亿身价······咳，这项目我们刚开，您还能见到他，等那边建好了，就难了，”销售员指向东边，那是一所学校，“啊······请您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好。”林辉点了点头。
他用力地眯着眼，“宇文高中”那四个大红字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自己还在高中埋怨着为什么要上学，而刚到2050年，学校就真的被淘汰了——没有同学，没有老师，没有在走廊探头的教导主任，所有的孩子从小就在线上学习，再由成绩的好坏直接分配工作。
在智能AI的帮助下，人和人之间的信息交换极少，大部分的富人在穷人的生活中都如同林辉眼中的少年——如流星般一闪即逝，所有上班族怨恨和奋斗的目标都非常明确——自己的上司。
这大概是这个城市里的最后一所学校了吧，林辉想，不收学生，只是用作纪念，象征着里程碑，也象征着墓碑。
5
“您好，”销售员打完了电话，拍了拍林辉的肩膀，“先生，您······”
“办。”林辉回过神来，露出微笑，点了三次头。回想自己昨晚幼稚的行为，林辉忍不住苦笑：早该想到的，怎么可能有位于市中心的自杀机构？
林辉回到了保险公司，可刚进门，就看见他的部门经理在窃笑：“呦，听说我们的‘省钱王子’也花钱了？居然还是在跳楼机上花钱，这是想把钱带进棺材啊！”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哄笑着，林辉则默默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林辉知道大家为什么嘲笑他。2050年，每个人只要在购物平台上全部花完本月工资，就能获得与工资金额相等的购物券。生病也不怕，人人都可享受免费医疗。
不过，治疗艾滋病和老年疾病要自费。
所以，到底是存钱养老，还是趁年轻时疯狂消费，一直是社会争论的焦点。很明显，很多人没有足够的克制力。于是，几乎所有上班族的寿命都在他们即将失去劳动力的四十五岁终止。整个社会就像一列高速行驶的老式火车，每个乘客都争先恐后地跳到蒸汽炉里，为这列车的前进再添动力。
可这辆车的终点在哪里，开车的又是什么人？这些是林辉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可现在，林辉不想了。
“呼——爽！”这已经是林辉第五次从楼上跳下了，在枪毙了长达五年的苦行僧般的生活后，他第一次享受了消费的快感。
他彻底爱上了这种近乎飞翔的感觉。工资被很快花光，他又用赠的购物券，破天荒地给女儿和自己买了一大堆的东西。
“哇！爸爸，今天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啊？”见到爸爸回来，女儿撒开身边机器人的手，扑到他怀里。
“快到你生日了嘛！”林辉把东西堆到女儿身旁，这一代的孩子从小就没有其他朋友的陪伴，除了机器人就只有购物的快乐了。
可惜，林辉到今天才让她享受到一次。
“哇！这么好看的小裙子！这个洋娃娃是我一直想要的，还有这个积木······”女儿像是饭店的点菜机器人一样，熟练地背诵着她脑中的物品清单。
“谢谢爸爸！唔，不好意思啊！”女儿的手随意地往鼻子上一抹，仰着小脑袋笑道。
她的鼻子下有一道氤氲的血痕。
“啊······没关系，没关系，嘉嘉······嘉嘉喜欢就好。嘉嘉自己先在这里玩，爸爸回屋还有事情。”林辉笑得牙在打颤。
“好的，谢谢爸爸！我会擦干净鼻子再玩的！”女儿又抹了一把，鼻血滴到了白色的衣领上。
林辉回到卧室，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这个一米八三的汉子猛扇了自己十多个耳光，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6
“游行吗？”林辉趁午休把同事拉到厕所，拽着他的领子问道。
林辉知道，鼻血一旦流了出来，就代表女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慢慢攒钱肯定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游行示威。他明白，为了平息骚乱，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富豪很愿意花些钱来安抚人群，他要的不多，只要够治女儿的病。
同事被吓坏了，赶紧伸手去摸，还好还好，自己的眼镜在刚才打盹的时候放在了桌上。
“林辉，你在瞎说什么？被别人听见你就惨了！”同事看林辉表情凶狠，不敢乱动，只是低声劝说。要是被领导听见“游行”这两个字，会被马上解雇的！
“瞎说？你看看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林辉松开了同事的领子，右手撑着门框。
“什么日子？我觉得很好啊！”同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好？”
“是啊，我最近又用贷款赠的购物券买了不少东西，机器人也换了新一代，就是贷款利息有点高，我打算最近加个班······”林辉看得出来，他的同事是真心满足。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经理什么都不干就可以得到更多？”林辉看着他脸上的痴笑，怒从心起。
“没······没想过······你不要命了？！”同事只想赶紧打发掉这个疯子，他还有两个月的贷款没还，决不能现在就被解雇。
“我早就没命了！你看看这是什么！”林辉猛然扯掉鼻子里的药，血瞬间汩汩而出。
“HIV······”同事吓傻了。
“你要是不跟我游行，我现在就让你没命！”林辉一拳打破了厕所里的镜子，沾着血的玻璃被林辉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你放我一马吧！我家可全靠我养活啊！”同事愣在马桶上半秒，立刻跪在了林辉面前。
林辉沉默着，厕所里回荡着马桶水箱里的滴水声。
“算了。”林辉放他走了。
这是林辉觉得生活最不如意的一个同事。本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愤怒。没想到，他过得远比自己想象的幸福。
“怎么了？”回到办公室，经理看到林辉手上和脸上有血。
“在厕所里摔倒了，手打破了镜子。”林辉勉强笑笑。
“傻逼！”经理小声嘟囔了一句，接着大声说道，“一会儿的6D电影谁去！”
“我！”
“算我一个！”同事们都很积极。
林辉走到大街上，发现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一个笑话。光凭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说服别人？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点上一根烟，和来往车辆中的司机对视。科技把他们锁在了车里，也锁在了岗位上。
林辉猛抽了一口，盯着呼出的烟雾。女儿马上就要上学了，即使她熬过高中，也是留在家里等死。机器会把她的劳动指数检测出来，禁止她去上班。天生遗传病的她，是没办法工作的。
在这个时代，没有工作，就相当于你这个人，并不存在。
林辉准备回去了，准备回去接受这绝望的一切。
7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在路旁卖西瓜的大爷。
他头戴着草帽，拿着蒲扇，不断地驱赶在西瓜堆上萦绕的苍蝇，翘起的脚上耷拉着凉拖，像是从2009年的老片子中走出来的。
可林辉惊奇的不仅是他的打扮，还有他帽檐下的脸。
林辉觉得他有些眼熟，在自己跳楼最疯狂的那天，是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不，不只是这样，在市中心的那座高塔上，他的照片就在上面，而且还是泛黄的那张。林辉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没错，真的是他！他就是十年前游行中的带头人，他的左眼下方有道明显的疤。
林辉很激动，他知道这是个机会，却不知道如何把握。
“小伙子，过来坐。”倒是他先招呼了林辉，扔过一个板凳。西瓜摊前没什么生意，高超的冷冻技术，早就让这种街边水果摊在几年前绝迹。
“游行吗？”林辉端着他的瓜，踌躇了半天，竟直接吐出一句惊人之语。
“你一个人能游行吗？”大爷却没抬头，手里的刀不停。
“不能。”
“一群人能吗？”
“能。”
“再想想？”大爷吃了一大口瓜，清甜瞬间沁入心脾。
“能······”林辉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定了。
“一群人也不能。现在车速这么快，人再多也给你碾过去了。”
大爷把手里的墨镜一按，往桌上一放，墨镜腿上的灯立刻熄灭。
他居然戴着眼镜？谁在监视着他？谁逼迫他在这里卖西瓜？
林辉警惕地盯着大爷，可大爷却满不在乎地吃完了手里的瓜，西瓜皮被他扔进面前的车道，他嬉笑地看着怒视他的司机。
“十年前我们游行的时候，场面大不大？光航拍的飞机就二十多架！我领着一帮兄弟在大街上走，为了所有平民的理想摇旗呐喊。就在这条街上，我被高楼反射的太阳光烤了整整七个小时，武警不动我就不动，汗珠子连成串地往下滴。兄弟们在冲突中死伤过半，可我还是坚持不放弃。最后我们赢了，我们换来了不加班，我们让所有的平民百姓都享受到了科技成果，我们甚至让人一出生就有准备好的房子······”
大爷猛地把西瓜一切两半，果肉中流出像血一样红的汁液。
大爷盯着泛光的西瓜刀，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抬起头，看着马路对面的大厦说道：“可人们早就忘了那一切。电影、电视、购物、网络游戏······这些东西早就麻木了人心，你看看，现在生死都能开玩笑，你还盼着他们会记得十年前的事情？”
林辉猛然抬头，他前几天玩跳楼游戏的大厦就矗立在他的面前，他竟然刚刚发现。
“你也知道？”
“知道，前几天我还上去体验了一把，”大爷呵呵地笑着，从林辉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唉，十年前啊······你不是我劝过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快忘了自杀的想法吧！”
“没别的办法了吗？”林辉攥紧了拳头，堵在鼻子下面，他不是沉思，只是怕鼻血流出来。
大爷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他没再劝林辉，只是把眼镜收起来，拉低了草帽，沉吟了一会儿说：“三天以后，宇文学校就要被拆除了。到时候肯定会激起一场狂欢，如果你到时候能······”
大爷比划了一下，虽然动作很快，可林辉明白，唤醒人们的方式必然是惨烈而古老的死亡。
“你要想清楚，就算成功了，你也不一定被人铭记。”大爷又递给林辉一块瓜。
“谢谢你的瓜。”林辉咬了一大口。
“为什么在这里卖瓜？”林辉在临上高速列车前问了大爷最后一个问题。
“这条街上，葬着当初和我一起游行的兄弟。”
8
三天后，林辉再次站在了这里，现在是早上七点，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拆除学校，狂欢就要开始了。林辉在出发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把全部积蓄转到女儿的账户上，还写了一份遗嘱，他希望行动成功以后，获益的人们会集资治疗她女儿的病，再给女儿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
只差最后一步了。
“先生，您还有一个小时。”还是第一次接待他的女销售员。
现在天台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在家中为狂欢蓄力。
“我想好了。”林辉知道，在八点以前，都算是夜场，他有独自体验的时间。
果不其然，销售员笑了笑，转身走进了电梯。
林辉深吸了一口气，掏出了藏在怀里的匕首和绳子。
他不可能顺着电梯下去，也不能在跳下去后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用绳子慢慢落下。
下落的过程并不顺利，林辉已经很久没有进行如此剧烈的运动了，双臂显然有些支撑不住，两只手一会儿就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
他在下落的时候才发现，整层楼都被黑色的气垫包裹着，避免体验者坠落时受伤。
“呵，真是贴心。”林辉的双腿夹紧了绳子。
林辉掏出匕首，走到了气垫和大楼的交界处，他不敢太用力，每个小口都被他戳得有些间距。于是，气垫渐渐瘪了下去。
这样就会摔死了吧！林辉想。
林辉看了看表，离八点还有十几分钟。他再次攀上了绳子。
七点五十五分，他站上了天台。他看着来自远方的车流，每个人都藏在车里，为即将开始的拆除欢呼着。
还有三分钟，林辉坐在了天台的边上，警察已经出现在了路口，拦下车辆。所有人都必须徒步前进到围观地点，林辉觉得这象征着人类亲眼看着自我毁灭。街上那些嬉笑的面孔，让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和她共度的五年，如同闪电一般绚丽而短暂。
遗憾太多，只能用死亡来弥补了。
还有一分钟，林辉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高空的风。
林辉站了起来。
“先生，你的时间······”销售员的声音和新顾客的脚步在背后响起。
时间到了，楼前的整条街都被人流塞满，这是最好的时机。林辉跳了！
他在天台上喊了出来，街上的每个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风在林辉的耳边呼啸，他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切割着周围浑浊的空气。
越来越接近地面了！他被眼前的雪白晃了眼，剧痛、记忆、鲜血，在这一刻全部迸发出来！
林辉生前的最后一眼，是看着自己的血迅速渗入地下，汇入拱起大厦的地基。
人群却依旧安静。
9
“孙大爷，今天没去卖瓜啊？街上人这么多。”“这不是有活儿嘛！”
“又死一个？这个月已经是第四个了，你这奖金要翻倍啊！”
“嗨，都是为了生活啊······”
“一会儿别忘了把气垫补上啊！”
“行。”
“还有，别忘了把围墙的透明度调回来，一会儿还有顾客呢，咱们这可是活广告。”
“好！”孙大爷把林辉的尸体拖进了房间，然后掏出工具，熟练地修补好了每个气垫上的缺口。
林辉用匕首刺出的缺口很好补，上次有个人用火烧，可是费了孙大爷好大的一番功夫。
不一会儿，孙大爷便补好了，他不担心上面的血迹，气垫是高渗型材料，血迹早消失于表面了。
他点了根烟，静静地看着躺在处理室的林辉。林辉的嘴角带着笑，孙大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板交代过了，只要有人真想跳楼，他就按开关，把外面的半透明栅栏调成单面镜，让跳楼的人能看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所以，即使人们被林辉的喊叫声所吸引，也看不见林辉落地时迸发的鲜血，也看不见林辉如此壮烈的牺牲。
“该上学了。”孙大爷把门关上了，自言自语道。
一个尸体值三千块，这是他全部的经济来源。
林辉给孙大爷的孙子贡献了一台新机器人，他可以用上和富人一样最新的学习材料了。
与此同时，半透明墙外有两个人在聊天。
“唉，你听见刚才的叫声没？”
“听见了。”
“叫得太惨了。”
“是啊，太惨了，估计是第一次玩吧！叫得就像真跳楼一样。”
－END－
作者｜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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