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人院

人类史上第一桩“假穿越罪”

 

2024年，发明时光机的真相被发现了。  

1

“直到今天，我仍记得第906次实验成功时的那份欣喜。我依然坚持，我的这项发明是造福人类的，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那些社会学家、伦理学家们的批评，终将狠狠地扇在他们自己脸上。以上，谢谢。”

我接受的采访出现在时代广场的荧幕上，场下人群爆发出热烈掌声。我看着时光机的传单在大厦里飞舞，心里泛起不一样的感触。事实上，发明时光机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造福人类云云，而是为了弥补我自己的遗憾。

“屏幕上的你看起来好臃肿啊，果然上电视显胖呢。”

俏皮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我转过头，看见妻子倚着窗台，单手托着下巴打趣着我。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年龄似乎定在了20岁。笑起来的眼睛有一个完美的弧度，像是一道彩虹。

“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尤其是你的眼睛。”我凑上去，将她拥入怀里。

“行啦，这句话你都说了多少次啦，老夫老妻了腻不腻呀？”说着，她却也搂住了我的腰，亲吻着我的脸颊。

而无论多少次，这幸福感我还是不敢相信，仿佛多年前的事故不曾存在一般······不对，确实不曾存在了，我通过时光机改变了过去，我拯救了她！让她免受于那场突来的事故，拯救了她的这对笑眼。

尽管发明了这个被称为现代奇迹的机器，也有相关公司帮我宣传。但是真正敢来尝试的顾客却十分稀少。

一方面是由于时光旅行的代价十分高昂，只有富豪们才有能力支付；另一方面，也不停地有科研界权威们质疑安全问题，污蔑我们的实验提前找好了演员，是一场瞒骗世人的表演。

仅有的几位顾客为我们发声后，也马上被舆论所淹没。不过，这一切不久就会改善，因为我们的下一位客户，正是我们的市长。

时光机器的用途，是用来弥补人的缺憾。为了防止被恶意利用，我同时发明了监督机制——也就是陪同旅行，让我与使用者一同进入机房。不过这点也触犯到了许多人的底线：他们认为这样等同于让我窥探了他们的隐私。

大多数顾客听到这便改了心意，放弃了旅行。另外，时光旅行强行逆转时空，对人体有一定损害，这无可避免，但也无足轻重。

市长了解这些后，还是毅然决定前去。我猜想，他或许也像我一样，有着必须弥补的缺憾。

证明自己的这天到了，公司大厦被全世界的媒体所包围，各界权威也纷纷坐在贵宾室里，等待市长的到来。天气并不那么尽如人意，有些阴沉，雨水将下未下，把人闷得喘不过气。

打破这份压抑的，是一辆亮黑色的老式轿车。围观的人群吵闹起来，我们知道，市长来了。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挥手向人群示意后便径直走向了我们，他穿过了拥挤在一起的公司董事们，率先与我握手。

此时的他显然有些急躁，敷衍完了媒体，便赶忙走入公司。在机房外，我赶上他的步伐说：“等一下，还要签协议呢。你放心，今天就可以弥补你的遗憾了。”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才放缓脚步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也是，你这么聪明，也能猜到我想做的事。”

“你还是先看下协议吧，现在还可以反悔。”

市长笑了笑，随意翻了翻协议，签下了字。

“那些琐碎的条件确实不用细看，都是公司盈利的手段。不过下面这几条，我要和你再说一遍：第一，不能伤害任何人或物，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第二，不能从过去带任何事物回到现在。第三，时间限制是半小时，过了我会强制带你回来。第四，在过去，你做任何事必须先经过我的同意。还有一点，我们会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但还是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一些损害。”

“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对，防止意外。”

“那我的事你都会知道？”

“我会保密。”

“放心，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以前犯过的错罢了。对了，问你个问题。”

“嗯？”

“你自己呢，我是说，作为第一个见证这台机器的人，你有弥补过自己的遗憾吗？”

“我发明它的目的······就是为了抹去这个遗憾。”

“那为什么你······”

谈话被尖锐的启动声打断，机器已开始运转，我对市长点了点头，引领着他进入了时光机中，开始了我与他的时光旅行。

2

2024年，是我投身于科学的第三个年头，我对科研的进度失望透顶，但却无可奈何。一次次的实验失败让我陷入了时空悖论，以至于我竟开始从酒精里寻求解脱。酒吧的氛围让我暂时忘去了公式，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想的不再是机器如何运作。我加入他们，共饮起舞。 

但狂欢总是短暂的，打烊时分，只剩了我一人坐在舞池里喝酒。那是2024年6月21日凌晨5点，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先生你好，我们这已经打烊了哦。玩得开心的话可以改天再来。”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睁开眼，只望见一对弯弯的笑眼。

“真漂亮，像彩虹一样······你知道彩虹是怎么出现的吗？它是光的色散和反射······我是个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真的，相信我。”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在醉醺醺的状态里不知所云。

她没有驱赶我，只是躲在我身边静静听着。“光在40到42角度的反射，是最为强烈的，空气里的小水滴体积越大，彩虹就越明显······”

她就这样在我身边听着，直到我睡去。我和她，也就这样相识，此后的我们从朋友到伴侣，有恩爱也有争吵，可还是一步步走了过来。她支持我的研究，坚信我能让世人大吃一惊，我时常因工作而疏忽她，她也给我最大程度的体谅。那时，我暗暗发誓要给她最幸福的人生，让她的双眼，永远保持笑意。

然而2027年4月20日，那场事故发生了。

城市供电系统崩溃，车辆人群陷入混乱，我的工作也因故停止。我看着窗外吵闹的大街，并不想提前回家，反复想着我的时光机器。可那通该死的电话还是打来了——她出了事。

我发了疯地往医院跑，可偏偏混乱的人群不停阻碍着我，医院的电话又说得含糊。我像只快被煮熟的青蛙，在人群里跑跳着。

而到医院后，我听到了此生都难以接受的消息，她失去了眼睛。不光是眼球，而是整个眼部，再无康复可能。我坐在医院门口痛哭，后悔、愧疚还有痛苦。倘若我能早一点回家，倘若我在她身旁，这些都不会发生。

医院帮她安装了两颗丑陋的人工眼球，眼角留存着事故带来的伤疤。我压制住情绪，每天安抚她，欺骗她只是失明而已，眼睛还是那么的美，像彩虹一样。

市长醒了过来，我微笑地着看他，向他示意时光旅行成功了，他弥补了他的过错。

“你是个天才，这台机器也是最伟大的发明！”

他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用力拍打着我的背。我看到了他的过去，也理解他的激动。

接下来，是新闻发布会，开完这个，我就能和我的妻子去度蜜月了——我们每年都要过一次。想到此，我也像市长一样有些迫不及待了，同他迅速地走向发布会现场。

“媒体朋友们，电视机前的市民朋友们，你们好！我今天在这里，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件事。尽管我对外宣称我并无儿女，但其实我有个14岁的女儿。”

这件事惊起了轩然大波，我微笑地看着他们，我也猜到了市长会将这件事讲出来。

他示意大家安静后，继续说道：“在我上任前，有许多无耻的政敌，为了保护我的女儿，我欺骗了大家，对不起！可我的女儿，还是永远停在了14岁。是的，因为我的过度保护，她与外界几乎没有沟通，在长期的压抑下，她患了抑郁症，而我对这种病一无所知，让她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直至死亡。可是现在，她回来了！我用时光机，改变了过去，拯救了她，也拯救了现在的自己！我要由衷地感谢吴博士的发明，是他，让一个父亲获得救赎，是他，让人类更幸福，让社会更美好！”

浪涛一样的掌声簇拥着我，我不停点头，甚至有些脸红。可想到这份荣誉确实属于我，我便抬起头来，接受这份感谢。

“确实，这个时光旅行的成本过于高昂，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从今天起，政府愿意帮忙承担百分之20的费用！”

又是一阵更大的欢呼声······

    

发布会算是结束了，周围的大街小巷里充斥着狂欢的人群，整座城市洋溢着喜悦。

我微笑着拿起手机，给我的妻子拨通了电话。可电话那边没有接通，城市因为狂欢陷入了混乱，交通也开始瘫痪。

我的大脑有些刺痛，像在排斥着什么。不巧的是，我与人流的方向相反，回家的路寸步难行。头愈发地疼，像有人用刀在反复刮我的大脑，我找了个没人的台阶坐下来休息。

电话响了，是市长，我锤了锤头，接起电话。

“人呢？”

    

“什么人？”

“我女儿。”

“她在你家里啊。”

“可为什么我回家只看得见她的黑白照片挂在那？！”

“她肯定在的，你已经通过时光机器······”

“时光个屁！我回家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照片，我还去了墓园，她的墓还在呢！你要我去挖出来吗？”

“不可能！”

“之前那几个人是你请的演员吧？啊？还说你自己也用了，我呸！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科学家，你他妈就是个骗子！”

“你也看过我的妻子！我告诉你，她以前因为事故整个眼部受伤。是我！是我用时光机挽回了事故，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眼睛有多美！”

“你在说什么？你老婆明显是个瞎子，她那幅假眼球可吓死人了！你是演戏把自己都演进去了？”

我有些发懵，但随即转为愤怒：“你给我滚！不相信就别用！我已经通过时光机器拯救了她，也拯救了你女儿！”

我恼怒地按下电话，站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3

“近日，谎称发明时光机器的吴博士及为其做宣传的团伙被正式抓捕，由于此次犯罪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对‘记忆’犯罪，罪名暂时未定。” 

市长关掉了电视，冷漠的脸侧到一边，并不想与我对视。

“你想起来了吗？”

“嗯。”

“说吧，也许能争取死缓。”

“我发明的机器，其实应该叫做记忆修改器。为了救回她的眼睛，我疯狂地赶进度，可收效甚微。逆转时空，连理论上也无法实现。这时候我想起了另一个科研项目——修改记忆。只要修改了我与她的记忆，那就等同于改变了过去。实验很顺利，我当了第一个实验体，改变了一个微小的记忆。成功之后，我便大胆起来。我将她的记忆彻底修改，让她忘却这场事故，并且提前给她安排好了每天的记忆。所以她会认为自己能看见，但其实是我一直在她周围照顾她。”

“然后。”

“可我发现，我无法脱离这痛苦，我每天看着她眼上的疤痕，甚至无法入睡。于是我开始修改我的记忆，一开始只是修改关于她的部分，后来我想不如直接这样实现理想，也就是时光机。我也编排了我每天的记忆，让自己沉醉于发明时光机的成就感里。每天的记忆都是安排的，所有细枝末节我都规划得详细，我不想她错过和我在一起的任何时刻，任何体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活在谎言里很可悲。记忆确实是假的，可是感情是真的啊。”

“那为什么我的记忆会出错？”

“我能够编织出你女儿还活着的假象，但我不能让人起死回生。黑白照片和墓地的现实冲击着你的情感，你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不过，如果你每天都来实验室，我能让你活在······”

“行了！”

市长揉着脑袋，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你妻子那边怎么办？”

“所以我有个请求，再让我去改变一次她的过去······”

“不行！这侵犯了人权，已经被定为犯罪！”

“我一定要去！她现在不把自己当盲人，会出事的！如果直接告诉她这个事实，我担心她会崩溃。不如我直接从头改变，让我从她的记忆里消失，她只是个遭遇事故的盲人而已。”

市长沉默了，空荡的审讯室里只听得见我的心跳。

“我怎么知道你会怎么对待她的记忆？”

“我伤害谁也不会伤害她。”我说这句话时，市长转过身来注视着我，我才发现，他似乎一天就苍老了许多，眼里的血丝透露着疲惫。

他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恨不得你死，昨天我还欣喜若狂地感谢你。可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你不是什么科学家，你只是个自私的骗子罢了。无论是法律还是民众，都希望判你死刑，但是考虑到受害者，你需要对已被修改者的记忆进行复原。我的记忆不用改了，无非是遭遇了一个恶作剧罢了。”

市长冷漠地看着我，我避开眼神沉重地点了点头，带着感谢与抱歉。

我牵着她站在机房门口，机器已经开始运行。

我拉着那双熟悉的手，慢慢往前走着。

“诶我们去哪呀？亲爱的，我在做梦吗，为什么我看不见东西？”

我将她安置在座位上，才回答她：“别急，你的眼睛被我蒙上了，我要带你去个地方，但是不能让你知道。”

“哎哟！老夫老妻了你还有这情调呀？行，我等着你给我的惊喜。”

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我操作起机器，在她的回忆里杀死了自己。

我不记得这到底是梦，还是我在她记忆里发生的事：

那天，我拐进无人的巷子，躲避着未知的危险。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并不想多浪费时间。抬起头，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不对，现在应该下雨。不一会儿，天空淅淅沥沥地降下雨点来。不行，还得再大点。又过了一会，水珠越来越大。够了，雨该停了，太阳该出来了，光应该从42度角射过来。

那里，应该有一道彩虹。

－END－

作者｜欧三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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