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高速路，属于少女和玩具熊
梦是人类欲望的补偿。人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顿一生。
谢谢你，把我从无尽的梦魇中解救出来。
1
“喂，要不要吃焦糖布丁啊？”我耳畔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我熄了火，把摩托停在高架桥边，摘下头盔左右张望起来。二环路上空空荡荡，昏黄的路灯下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可以确定，是躺在路中央的那只玩具熊在说话。
我一看表，凌晨两点半。平时这个点儿，驰骋在北京环路上的跑车能连成五光十色的好几圈儿，奇怪的是今儿那帮飙车族们都不见了踪影。
“老哥们都干嘛去了，天冷了窝在家里喝酒吗？”我颓然踹了一脚摩托车的排气筒，嘟囔道。
说真的，我很喜欢飙车的感觉，那种弯道超车时身体倾斜的失重感，那种近乎贴地飞行的速度，无时无刻不挑动着我的神经。
一颗草莓冰激凌球咕噜噜地滚到我脚下。
“漂亮姐姐，我在叫你哎，”那只熊又说话了，夜色中，它矮胖的身躯好像动了一下，声音像是故意压低嗓音的小孩子，“如果你不爱吃布丁，我这里还有芒果千层、抹茶蛋糕、紫薯蛋挞、芝士面包卷······”它抬起毛茸茸的手臂，把身后的麻袋甩到马路中间，险些摔了个跟头，笨拙地从“神奇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小甜品。
“你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接过熊掌里握着的焦糖布丁，慢慢走近，仔细打量起这只熊来。它的毛有些脏了，圆溜溜的眼珠在路灯的阴影下显出几分疲态。听到我的话，肉乎乎的鼻头翕动了两下。
“很像上周吃海底捞的时候坐我对面的那只熊。”我说。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许久，那只熊垂着眼眸开口了：“我有名字的，我叫布丁，就是你刚刚一口吃掉的那个。”
这情景说不出的诡异——离家出走的冬夜里，和一只玩具熊坐在高架桥上吃东西。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压下满肚子的恐惧，整个人歪在布丁庞大的身躯上。它身上散发出麦芽糖的甜香，让我瞬间被一种令人感到安全的暖意紧紧包围。
厚重的雾霾下看不到朗月繁星。我戳了布丁一指头，软乎乎的，然后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调侃道：“你一玩具熊，大半夜不在家睡觉，带着一兜子好吃的跑出门干嘛，学渣男撩妹吗？”
“学你们人类流浪。”布丁忽然垂头丧气起来，摆出一副忧郁的样子，“我也不想大冬天坐在路中间吓人啊。可是我们玩具一旦有了‘超能力’，就无法再老老实实地躺在橱柜里，当个无情的玩具了。”
“太深奥了，请问你有啥超能力？”我惊叹道，“您真是一只有故事的玩具熊。”
“不告诉你。”布丁忽然把头转向我，用肥硕绵软的熊掌摸了摸我的头，抖着麻袋儿一脸神秘地说道，“漂亮姐姐，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我就把一兜子好吃的都给你。”
2
布丁说，它的主人叫牧小棠，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儿。见到布丁那天，小棠从破旧的病床上爬起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鲜活的笑容。
小棠的爸爸老牧那天刚好从礼品店的橱窗前经过，一眼就相中了这只毛色上乘的泰迪熊玩偶，决定买回家送给女儿。
“小熊浑身都是棕色的，像焦糖布丁一样软，爸爸，我们叫它布丁好不好？”小棠的头不停地蹭着布丁毛绒绒的身子，眨着大眼睛看向爸爸。
“当然好。”老牧黯淡无光的眼神里迸发出些许惊喜，他许久没有见到女儿笑得这样开心了。
后来布丁知道，主人自从出生便缠绵病榻，还不会吃饭就先学会了吃药。上学以后，小棠内向的性格使她显得有些孤僻。
很多时候，她只能远远看着女孩们一起跳皮筋，猫在一起说悄悄话，拉帮结派地去厕所，说说笑笑地走在校园里。而她每天都形单影只，一个人去厕所，一个人上下学，好像一座孤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向沉默的布丁倾诉女孩儿心里独有的小秘密。
直到有一天放学，小棠回到家，兴高采烈地告诉布丁，她在学校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叫梁茵。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她也有了可以肩并肩走在校园里的姐妹，梁茵还送给她许多从没见过的进口零食。
布丁见过梁茵，在她来家里写作业的时候。那个女孩和小棠完全不同，属于会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那一种，举手投足间透露出自信的贵气。
“你的小破熊好可爱哦。”梁茵摸摸布丁的耳朵，眼神温柔而从容，仿佛世界都只是她睫毛上的一粒尘埃。布丁发现，老牧看梁茵的眼神，带着一种艳羡和难以隐藏的惶恐，尽管那时候布丁并不理解这种人类特有的复杂情感。
3
“后来呢，小棠和梁茵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我打了个哈欠。
“慢慢地，主人不再那么需要我了。后来，梁茵家要搬到国外去了，主人把我当做礼物，送给她当做纪念。”布丁开了一罐可乐，风轻云淡地讲完了故事，清脆的开瓶声回荡在空旷的东二环上。
“小破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超能力是什么？”我扯回话题，突然一脸正经地看向它，“这个故事没讲完吧。或者，遗落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比如？”布丁显得饶有兴致。
“首先，您这身流浪汉的穿搭，可不像是橱窗里的贵族啊，所以你的出身是个疑点。小棠为什么偏偏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梁茵？还有牧爸爸对梁茵的反应，都很奇怪。还有，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如果真是这么顺风顺水的生活，你流浪的动机是什么啊？”我连珠串儿似的一股脑儿发问，末了补充一句，“别蒙我，我可是推理迷。这么多明显的漏洞，怕是你故意留下的悬念吧。”
“好吧侦探姐姐，我把故事重新讲一遍。”布丁笑了，肉乎乎的鼻头翕动了一下，“其实我的超能力，是可以进入人类的梦境。”
布丁说，它发现自己开始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个工厂外的垃圾堆里，那时候它还没有名字。垃圾堆里满是泛着红油的剩菜，混合各种工业碎渣，弥漫着令人难以靠近的刺鼻异味。布丁尝试呼唤周围的钢筋废铁，无人应答，只有路过的麻雀向它撒了泡尿。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春去秋来，天寒地冻的北京城迎来了又一个情人节。
玫瑰花一如既往地涨价，天气像所有北方城市一样散发着冬天即将结束时漠然的寒冷。一到二月份，冷气就会因为快要离开而变得不是那么忠于职守，北京城里的人们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浮躁让人心冷似铁，就连情人节猩红的玫瑰花也无法挽救这个局面。
老牧就是在情人节那天捡到布丁的。他像平时一样穿着一身黑西服，背着公文包，哆哆嗦嗦地把保险广告递给来来往往的人们。不同的是，他今天带了一大把玫瑰花。
“女人都不会拒绝玫瑰吧。”他想。
但她们会拒绝卖保险的，就算拿着蓝色妖姬都没用。无一例外，女人们笑着接过玫瑰，寒风中粲然一笑，再礼貌地推开他递过来的保单，继续行色匆匆地往前走。整整一天，老牧的公文包还是鼓鼓囊囊的，生意惨淡至极。
夕阳渐落，背对最后一抹余晖，老牧灰头土脸地走在街上，顺手把剩余的几支发蔫的玫瑰扔进了垃圾桶。这时，他注意到垃圾桶旁边躺着一只玩具熊。
“这玩具还算干净，小棠会喜欢吧。”他托举起布丁，忽然想到刚出院的女儿——因为旧病复发，就连大年三十也在医院里度过。别的孩子都有新年礼物和压岁钱，可小棠却只有一屋子的药。
于是他掸掸熊身上的土，夹在腋下，匆匆加入马路上汹涌的的人流，朝一个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走去。
4
高速把阳光截断在六环之外。阴影里，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气味中，密密麻麻的出租屋承载着千千万万北漂的苦乐，自发地形成了一座孤岛。这个在有钱人眼中像疮疤一样的地方被称为“城中村”，老牧和女儿小棠的出租屋就在其中。
每天日落之前，老牧都会在楼下抽两根儿烟再回家。那天他拎着一只玩具熊，穿过狭窄逼仄的巷子，忽然闻到了盒饭的香味儿。
那是久违的人间烟火的味道。这种潮湿阴暗里的欣欣向荣，比CBD的纷繁灯火更加触动人
更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有他和女儿温馨的小家。想到病床上的女儿，他就浑身充满干劲儿，再累也觉得值得。
当老牧把玩具熊递给小棠的时候，他在女儿黯淡的双眼里看到了久违的惊喜。
“小熊浑身都是棕色的，像焦糖布丁一样软，爸爸，我们叫它布丁好不好？”小棠的头不停地蹭着布丁毛绒绒的身子，眨着大眼睛看向爸爸。
“当然好。”老牧疲惫一笑。可他不敢告诉女儿布丁的来历。每当小棠在病榻上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就会痛恨自己没用，没能给女儿更好的生活。
这些羞于启齿的苦衷，老牧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对女儿讲，只好默默藏在心里，在日复一日的假笑与推销的话术中自我消化。
一束光线从生锈的窗外投进来，照耀在布丁有些破旧的身体上，无数尘埃跳起了舞。牧小棠望着光出了神，嘴角泛起一个不明显的笑。
“人类的秘密，在白天或许可以隐藏。可是到了晚上，就会顺着鼾声和梦话跑出来哦。”布丁托着腮说道，“我进过他们父女俩的梦，好多次。”
路灯的影子与夜连在一起，凉风见缝插针，从敞开的领口径直灌了进来。几乎是同时，我的脖子被一个羊绒围巾般的毛物严丝合缝地裹住了。
5
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梦里应该有什么呢？写不完的家庭作业，和爸妈吵不完的架，青春期少女独有的甜蜜忧愁······
可是牧小棠的梦，总被奇奇怪怪的“怪兽”侵扰。
除了从书上看来的都市传说——隐藏在街巷里的“无脸女”与变态杀手，对面楼的偷窥狂，她还会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九岁那年，班主任在全班同学面前，指认她偷了20块钱班费。她的书包被扔在讲台上，里里外外翻了三遍。
她已经记不得，是哪个人最早将她指认为小偷，或许仅仅是一句恶作剧，但在此时，一句谎言就能把她置入孤立无援的荒岛，人群之中，没有一个人肯为她发声。
班主任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不带一丝感情地质问道：“牧小棠，大家都知道你家里穷，但你也不能偷运动会买水的钱啊。把钱交出来，老师和同学可以既往不咎。”
“小偷还不承认，就你家最穷，不是你是谁？”
班里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我...我不是小偷！我没有拿班费！”小棠委屈地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穷不可怕，怕的是动了歪心思。明天把你爸爸叫到学校来。”班主任叹了口气，语调一扬说道。
小棠立刻抬起哭花的小脸儿，抱着班主任的胳膊哀求道：“老师不要，我爸爸要上班的······求求您，爸爸很忙的，不要把爸爸叫来好不好······”
“那你愿意承认错误了吗？”
“我承认······是我拿了班费······”
全班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孩子们像盼来了一场如约而至的狂欢般爆发出尖叫。
“看吧我早说是她，没有妈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牧小棠她爸是卖保险的骗子哎，我妈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骗子的女儿就是小偷！”
“······”
睡梦里，小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着布丁。她哭了很久，久到第二天早上苏醒的时候，泪水浸了枕头，也打湿了布丁的圆脑袋。
“没有人在乎那20块钱到底是谁拿了，人们只想接受心里早就认定的那个结果，孩子们也一样。”夜色中，布丁嘟着嘴吐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
6
有一天，老牧看到梁茵送给小棠的公主笔记本，突然大发雷霆，叫她以后专心学习，别总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混在一起。
那时小棠和布丁还不明白爸爸的言外之意。
直到后来的一节体育课上，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梁茵在聊天的时候，用一贯的淡然语气告诉她：“阿棠，我和爸爸妈妈要搬到澳洲去了，有空来找我玩哦。”
“澳洲，好像在地图上见过。”小棠吸着手指，想象着蓝色海洋的南端漂浮着的那一方天地，和亚洲隔了整整一个太平洋。
“是坐飞机去吗？”
“是啊。”
“那，可以看到海吗？”
“当然啦。”梁茵甜甜一笑。
“哇！”
那天晚上，小棠又梦见了梁茵。
“茵茵，你的手表好漂亮啊，连指针都是亮晶晶的。”
“好看吧，是我舅舅从美国带回来的。”
“茵茵，我有两块钱，我们去小卖部门口坐摇摇车吧。”
“不用啦，我上周刚去过迪士尼，‘飞跃地平线’可酷了呢！”
“茵茵，你放假去哪里玩啊？”
“妈妈给我报了巴塞罗那的足球夏令营。你呢阿棠？”
“我······我爸爸说带我去吃肯德基······”
······
布丁以海枯石烂的姿势站在小主人翻转又重叠的梦境间，它突然一阵鼻酸，只想马上抱住这个在梦魇中蹙眉的女孩。不知为何，它突然理解了牧爸爸的话：“别总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混在一起。”
小主人一定也明白了——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泪。
“很无力吧，也许阶级不同的人真的很难成为朋友。”布丁终于明白，有了金钱和地位作度量衡，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熊之间还要大。人民币玩家仿佛拥有突破次元壁的通行证，在现实世界里更能够为所欲为。
可是第二天，小棠一本正经地把布丁摆到桌子上，认真地对他说道：“对不起，布丁。茵茵要走了，我会很久很久见不到她，我怕她在澳洲一个人会很孤单。我没有别的礼物可以送给她了，你可不可以，替我陪伴她呢？”
“靠，她就这样把你送人了？太过分了。”我忿忿地说道。
空气凝固了许久。
“在离开之前，我把‘它们’都赶走了，”布丁猛干了一罐可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那些在现实里欺负我主人的怪兽，休想再打扰她的清梦！”
布丁走后，小棠也开始像所有女孩一样，做着甜蜜的童话梦。在梦里，潮湿逼仄的小屋变成了充满阳光和蜜糖的国度，墙角的蟑螂鼠蚁通通不见了踪影。冰淇淋海上飘着果冻岛屿和糯米团环礁，乳酪蛋糕形成的大陆上排满了芝士棒森林，热气腾腾的巧克力熔岩火山上有曲奇饼干和可可粉建造的文物古迹。人们乘着盛满香蕉与苹果的水果船遨游，饿了就掰一块船上的姜饼，渴了就舀一勺湖泊里的花茶。而小棠的饼干屋在蛋卷森林的深处，她躺在甜甜圈床上酣睡，伴着夜莺的歌唱，度过一个又一个静谧的夜。
“你真是个暖男，不，暖熊。”我又往嘴里扔了两片薯片，一拍脑袋，追问道：“那牧爸爸的梦呢，你看到什么了？”这才想起小破熊还没讲牧爸爸的故事。
布丁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7
一个中年男人的梦里有什么呢？除了钞票，酒席和家人，还有掩藏在岁月深处永不再提的少年梦想。
有一晚，老牧梦回中学时代。数学课上，老师在前面讲得热火朝天，黑板上码着一行行排列组合的公式。他的眼神却偷瞄向桌斗里的《笑傲江湖》，两手不停比划着辟邪剑法的招式，完全不顾同学们看智障的目光。
“后面那个看小说的，站后面去！”
放了学，他拎着书包第一个飞奔到小镇上的录像厅，今儿放的是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因为没钱买票，他爬上墙头朝里面偷看。荧幕上，青霞姐姐红袖一甩，老牧一激动，顺着墙头儿就滚了下来。
屁股挺疼。但他发誓，以后要当个大侠，快意恩仇，劫富济贫。
可血淋淋的现实只会啪啪打脸。大学毕业后，老牧像所有北漂一样，怀揣梦想踏上了帝都的热土。
颠簸一宿，下了火车，老牧好容易找到一家门面朴实的小店，要了一碗牛肉面。
他盯着面汤上飘着一层香菜葱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才捞到沉在碗底玉米粒大的牛肉。
老牧正开口要骂，便被一阵孩童的啼哭打断。他顺着声音望去，面馆门口放着一个婴儿车。
他走近一看，小孩儿的脸色青白，哭声也有气无力。衣服里夹着一张纸条:“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无力负担医药费，恳请好心人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们夫妻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后面跟着孩子的出生年月日。
老牧往四下一看，周围人都是瞧瞧热闹就走了。他刚要把纸条塞回车里，手就被那孩子紧紧攥住。老牧下意识地抽回手，孩子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他赶紧笨手笨脚地抱起来哄，没一会儿，小孩居然安静了下来，酣然入睡了。
“这孩子和你有缘啊。”面馆老板擦着桌子说道。
老牧这一抱，就没再放下来过。
为了养活这个孩子，老牧在城中村租了间15平米的小房。他也开始学着把衬衫塞进西装裤，打好领带，对着电梯的镜子调整笑容的幅度。尽管他知道笑得很假，也很丑。酒席上，他接过上司和客户递上的一杯杯酒，眼都不眨地全灌下去。后果是在午夜的街头吐得不省人事。等到天蒙蒙亮了，他的酒才醒了些，可以拖着一身秽物跌跌撞撞地摸回家看孩子。
他的工作是保险推销员。很多人劝过他，这个行业不是长久之计，干的是投机取巧的买卖，迟早有歇菜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笑，继续接受一次次培训大会的洗脑。
其实人最怕的就是自我催眠。慢慢地，老牧开始相信成功学，迷信总有一天自己能站在保险业的顶端，给小棠请最好的医生治病，穿漂亮的裙子，住舒适的大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捧着保单和业绩表诚惶诚恐地站了十几年，那些少年时代的侠客梦早就被抛到脑后了。
后来他终于明白，侠客的时代早已过去，或者说根本没存在过。也许侠客梦只是这个世界对自己和所有犯过中二病的小男孩编织的一场锦绣大梦吧。
他把所有赌注都压在了女儿身上，连同责任与爱。
可是当他看到梁茵——一个和小棠同岁，优渥家境中培养出的天之骄女，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伪装的坚强与乐观瞬间溃不成堤。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让小棠也拥有那样的生活。他无数次责怪自己太没用，才让体弱的小棠跟着自己受苦。
见过了太阳的人，是无法忍受黑暗的。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女儿不要过多接触梁茵的生活——他很怕有一天，女儿会责怪他，然后离开他。
“梦是人类欲望的补偿。人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顿一生。对主人来说是温暖和信任，对老牧而言是少年意气和侠客梦。”布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眼瞅着现实把一个男孩磨炼成了真正的男人。
8
“等等，我有个问题。你走之前，送给小棠一个童话梦，那送给牧爸爸什么？”我意犹未尽地问道。“送给他痛快哭一场的权利。你知道的，成年人在深夜也不好意思崩溃。”布丁笑了。
“那后来呢，你去了梁茵家？”我问道。
布丁点点头：“在她举家搬去澳洲的前一天。”
布丁来到梁茵家，躺在她卧室的华丽壁橱里，和众多名贵的玩具待在一起。它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要远赴重洋，和小棠分隔在世界的两端了。
“不知道主人有没有想念我。”布丁心里涌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它意识自己越来越像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了。
那一晚，布丁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了做梦的能力。他梦见小棠的病情突然恶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午夜惊醒，后半夜又梦见小棠变成天使向他告别。
布丁有预感，小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趁日出之前，从梁茵家偷偷逃了出来。
9
“最后你找到小棠了吗？”
“找到了。”
“哦，故事我听完了，焦糖布丁拿来。”
“焦糖布丁给你，零食都给你，所有一切都给你；你不是想飞起来看看北京的夜景吗，我们现在就去······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主人，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的身体被布丁紧紧钳住，它把我托举到了头顶，然后在前门大街上飞奔起来，它的身躯也随着步伐逐渐涨大。霎时，过往记忆犹如潮水般冲进我的脑海。
“布丁，我好想有一个竹蜻蜓，飞到繁华的市中心看看啊，茵茵说夜景很美······”
“布丁，我明天就要去住院了，爸爸说不能带你去，你在家好好等我哦，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布丁，医生和爸爸在门外说的话我都听到啦······我好像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有你和茵茵两个好朋友，我只能把你交给她了······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要互相照顾，知道吗······”
当我回过神，警车已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马路两侧，警报声此起彼伏，闪烁的车灯令人目眩。
“特级警报！前门大街上出现了一只巨型玩偶熊，正向东三环方向逼近。有关部门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准备逮捕这只‘天外来客’！请广大市民呆在家里，不要出行！”
飞机在漆黑的天空中隆隆作响，缓缓下落，我感到螺旋桨的烈风紧随在我和布丁身后。前方，一架十翼战斗机显出冰冷而神圣的微光。
“不好！布丁快跑！”我预感到厄运降临。
“开火！狙击手，射击！”
子弹破空的声音传来，我眼前绽开冰蓝色的光芒，接着是一阵轰然倒塌声。那个肥硕笨拙却仍旧保持战斗姿态的身影，永远地刻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10
我醒在纯白的病房里，耳畔依稀回荡着枪鸣炮响。“小棠，你终于醒了，吓死爸爸了。医生说你的命可真大，本以为没有希望了，多亏你生命力顽强，好闺女！”
我推开爸爸，挣扎着起身，左顾右盼地寻找布丁的身影。一转头，那只脏兮兮的小破熊依然沉默地靠在我的枕头边。
“爸爸，等我出院，我们去前门大街看夜景好不好？”
“好啊，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布丁，今晚，你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吗？
－END－
作者｜豌豆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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