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之前,我在垃圾堆里偷拍少女
“把人类逼进自相残杀境地的垃”,或许是执迷不悟的人类终将面对的未来。
1
距离进入无人区的时间,已经到了第七天。
张息拖着周转袋来到了插旗的位置,袋里装满了MDF燃料。他将气口打开,这种新型的气体燃料开始不断向外扩张——3小时后,它将带着方圆五里内的垃圾一同化为灰烬。
没做过多停留,张息转身向运载车走去。如果没有这个大家伙,仅凭他这身防化服,根本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沼气······每踏出一步,他都能感受到无尽的荒凉,周围堆积成山的垃圾,来自几千里外的城市,它们都曾是促成某个家庭温馨气氛的一份子,如今却躺在一片灰暗中,等待着焚化。
“大哥,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儿?”
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远处的运载车中,和他一同前来的好友罗凯正夸张地招着手。隔着防光面具,张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这货粉嫩嫩的牙花。
“B点我早就安置好了,”罗凯的语气中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快上车,咱们回家啦!”
“嗯,A点也安置完毕。”张息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他想离开这,现在,立刻。
即便已经执行过3次任务,他仍没有习惯。这七天漫长得像七年,他们跨过戈壁,穿越沙漠,大前天才正式到达这被戏称为“垃圾之都”的无人区——只为了将城市里早已无处销毁的垃圾废料,运输至此。
没人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群冒着生命危险运输垃圾的人,被尊奉为英雄。他们好比征战沙场的战士,带着无数人民的希望,去争取和平与文明。只不过陪伴他们的不是猎犬与武器,只有无尽的燃料,与这满城的垃圾。
“别摸口袋了,没有烟。”罗凯把着方向盘,瞥见了目光呆滞的张息,“都七天了,咋还不长记性呢老哥?”
“啊,没,刚在想事情。”
“哟,想女人了吧?临走前你没······”
“闭嘴吧。”张息不愿再与罗凯废话,闭上了双眼。
“现在嫌我废话多了?当初在沙漠的时候,你小子乱跑迷路了,是我拼死找到你的喂,不是这么快就忘了吧······得,反正老子回去有那么多人捧着,不差你这臭脸哟······”
骂骂咧咧的语气里倒听得出是在说笑,但张息不懂罗凯是天生的啰嗦,还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回去的路依旧漫长,困倦早该占据上风,这货纯属是精力过剩。
呲!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吵醒了正欲入梦的张息。睁眼时,运载车已稳稳停住,四周依旧是望不见尽头的垃圾灰烬。
“罗凯你别太过分啊,又打算做什么?”
“嘘。”
上次见到如此认真的罗凯,还是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张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个垃圾残渣堆成的小山包。
不对,不只是山包······
张息爬至前窗,透过玻璃,看到山包的上面躺着一个少女。
2
最后一杯水,终于被女孩咽了下去。
罗凯端着水杯,望着一旁的张息,“这······”
“信不信随你们。”女孩柔弱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冰冷。
半小时前,张息带着昏迷的女孩上了运载车,从她口中,他们听闻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脚下这片被称为“无人区”的地方,原本生存着许多人。然而MDF燃料与垃圾混合培育出了一种强力病菌,在这里肆虐传播,皮肤感染后鼓起的紫色脓包,将他们推至了死亡边缘······
“这太荒唐了,如果这里还有人活着,那为什么没人接你们出去?”
“那身上的病菌呢,”女孩盯着满脸震惊的罗凯,目光里夹带着仇恨,“也一起带出去?”
“但我没在你身上看到紫色脓包,说明你还没有被感染,为什么你也不能出去?”
“如果我出去了,那你们这份光荣的工作,不就会被说成是罪恶的交易?”女孩起身,褴褛的衣服徒劳地遮掩瘦削的身体,“我想活下去,但也不会对你们抱有任何期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息从女孩的脸上看到了恐惧之外的东西,是绝望,是愤怒,亦或是憧憬,是渴望?太复杂了,他体会不出。但他想到了入口区的把守者,他们的铁板面孔似乎在证实着女孩的话,这让张息回忆起了书里的字——人们喜欢合理化自己的罪恶,时时刻刻。
回去的路依旧漫长,就像女孩从车上走下去一样。
张息竟一时间做不出决定,他开始想到罗凯经常自嘲的那句话,“我们这种运垃圾的,居然也被叫做英雄,我看叫垃圾英雄得了。”
他们相顾无言,比来时更加沉重。没有人知道谁该去做那个开口的人,因为在女孩离开的那一刻,也没有人选择挽留。
直至第十天,张息才开口问罗凯:“我们当时是不是该留住她?”
“她说还有母亲要照顾。”
“那是不是该连同她母亲一起接走?”
“入区口的人不会放他们走的,何况我们也不知道她母亲有没有感染。”
“你有这种担心,起码证明你相信了她说的话。”
“不然呢?”罗凯脚下用力,运载车的速度提了一档,“这里隔着城市有多远?她出现在那堆垃圾里,我除了信她,还能怎么办?”
张息没再回话,他的所思所想似乎都在告诉自己,离开、忘掉,是正确的。他依旧摸着口袋,里面没有半根香烟。
“等出去我们就找领导解决,让那女娃再撑几天。”
“她撑得住吗?”
“我他妈哪知道?”
回头时,张息瞥见罗凯的眼眶早已通红。
3
距离他们离开无人区,已经过去了五天。
罗凯窝在张息的家里,邮件里收到了领导的第三次警告:“这件事我点到为止。”
两人坐在沙发的两端,不断续着香烟。他们所在的组织名为清道夫,就像那些跑去卧底的警察,他们在组织中只保有一个代号,报酬也会打在隐蔽的账户上,足够过上滋润的生活。
“多好,省了一件事。”罗凯弹弹烟灰,凝望着窗外,清澈的天空映着城市的倒影。如果此时不再有人开口,他们便要准备3日后的第四次启程,那是一个全新的无人区,沙海中有没有蜃楼,该是他们此刻关心的事。
“你想省事你去省,不要和我说。”
张息一直没刮胡子,眼神也变得憔悴,似乎那个活在垃圾堆的小姑娘,就是他自己。但他真的那么在乎那个女孩吗?真的,一定是真的。张息不断重复着,他绝不是因为负罪感而难以入眠,不知者无罪,他分明只是同情那位女孩。
的确,他真的很难过。他也早到了做父亲的年纪,自然会联想到自己以后的女儿。
“我是说,省去了做英雄的事。”罗凯打断了张息的沉思。
英雄这两个字说起来可笑,不过要找一个简单易懂的标签,它最合适不过了。或者还有更合适的,比如“垃圾英雄”?可领导不喜欢这种名字,热情的群众自然也不会喊。
群众真的很热情,从无人区返回的那天,有不少志愿青年站在路口,挥动着手中的横幅,还放飞了一群白鸽——但愿它们没有飞向无人区。
罗凯掏出手机,屏幕变亮后,张息看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是那位女孩。
“你偷拍了她?”
“这不算偷。”罗凯坚定的目光使得张息浑身不适。
“那你想怎么样?”
“曝光,”罗凯收回手机,“我去曝光,舆论肯定会帮助她,上司迫于压力也会去救她的。”
“你只拍了背影?”
“拍脸的话,等她出来了,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这件事骚扰?”
张息仍记得罗凯说这话时的样子,满脸正气,和楼下认为自己在做新兴职业的修鞋匠一般,无知而笃定。
很快,女孩的背影登上了头条,不过紧随其后的新闻便是:“垃圾英雄,或是杀人凶手?”
事情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了许多,而且方向相反。
铺天盖地的舆论锤来,罗凯成为了打着环保名义侵害人命的恶魔一员。下楼买菜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此事,只不过他们口中的女孩像是手里举的白菜,真实存在又即将消失,不可或缺又无关紧要。
“先别管这些,孩子呢?现在人在哪?”
张息看到这条评论被压在了痛骂“垃圾英雄”的口水下,无力地点了一个赞。
他怀疑那些捧着白鸽站在路口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也不是想要那些人的维护,他甚至本来就不喜欢以前那些夸张的称赞——他手里握着燃料与垃圾时,实在称不上帅气。
下午,那条评论终于被顶到了上面,最新的回复是:“据传已经接出,现在正在抢救。”
“抢救个屁!”张息一声怒吼,将手机摔了出去。几分钟后,他又走过去将手机捡起,给罗凯拨去了电话。
无人接听。
这倒是第一次,罗凯没有接自己的电话。
4
张息的生命里有过许多印象深刻的画面,见到女孩的时候算一个,罗凯的房间也算一个。
那是在迟迟联系不上罗凯之后,张息直接奔向了罗凯的家,他住在一个小公寓的独间里,周围的住户都是些老人家。罗凯总说,这样的环境让他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就像躺在姥姥家的沙发上,看着不入流的动漫。
他是唯一拥有罗凯家门钥匙的人。这两个娶不到老婆的单身汉,当初还计划着一起过后半辈子,不过性欲来的时候,还是觉得这话过于可笑。
将钥匙插进门锁的那一刻,那种强烈的不安再次袭来,他几乎在门口站了十分钟,甚至更久。里面的人没有来开门。
他没听到吧?
张息深吸口气,打开房门,门口的鞋摆放整齐,他继续往里屋走,直至一个转身,脑子嗡的炸开······
在内卧的门垫处,罗凯以一种扭曲的身姿趴在上面,鲜血从腹部流出,顺着白色的地板不断流淌,停在了厕所的水池下方。他常挂在腰间的运载车钥匙被取走,口袋里的证件也不见了。
窗帘遮住了该有的光,让人察觉不到这一刻时间的流逝。
张息瘫坐在一旁,摸出一根烟,点燃,就此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烟灰自然掉落在地上,他轻轻拍了拍罗凯的肩膀,脑子里全是以前的画面。
“我妈临走前,问我现在做啥工作,我就和她说,我在捡垃圾。我妈就笑,笑我没出息。你说咱俩小时候,看那科幻小说里写得多好,文明发展贼快,几十年后大家开着飞机火箭的,还跟外星人接轨。结果呢,咱俩就拿着高科技产品捡垃圾?算了,你可能没听出来这是个笑话。”
5
新闻再次反转。
无人区的流浪儿童是被编号T8700的员工罗凯带去的,他将女孩打扮过后,进行无防化服拍照,只为了出名······
“这样出名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疯子的想法谁知道?”
“听说被狂热网友杀了?真是丧心病狂,但正合我意。”
张息知道,杀死罗凯的一定不是什么狂热网友,他们不会不留痕迹地出现在他家里,杀人后又能悠哉离去······他早该算到,做了这种事,清道夫组织一定会找人清除罗凯,就像清除垃圾一样。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放弃所有的一切,就像罗凯一样,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他望着屏幕里被官方称为“流浪女孩的真实面目”的陌生女孩······也对,只要背影像就可以了。
麻木已经蹿升至张息的大脑,他实在不想承认,如果可以让罗凯不死,他宁愿那女孩永远不被人发现——是的,对于任由罗凯曝光这件事,他极度后悔。
更何况如今的现实是,女孩依旧无人解救。
他想到女孩离开时脑海里浮现的话,人喜欢合理化自己的罪恶,时时刻刻。罗凯明明都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不去救、不去管了,最后却在如此冷静舒适的环境里,做了冲动的事。
他开始怀疑那句话是错的。
因为人虽然喜欢合理化自己的罪恶,但并非时时刻刻,真希望杀死罗凯的人,也并非时时刻刻。
嘀。
工作专用的呼叫机响起:秘密会议,周日晚七点。
若不是这句该死的命令,张息几乎忘了,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罗凯一个人做的,他自己从未露过面。
他抬起左手,日期显示,今天正是周日。
他不知道这场紧急会议要说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与那个女孩有关——或许,他还有机会做完罗凯要做的事。
6
会议开在一间阴冷的仓库里,每个人都穿着防化服,正如每次执行任务一样。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隔着防光面具,张息看不到讲话人的脸,“我们本来是这个城市的英雄,却差点因为一颗老鼠屎坏掉名声。他的下场大家也看到了,我劝各位谨慎行事。”
张息屏住了呼吸,那种不安感再次袭来,他仿佛知道那人即将说些什么。
“隔绝病菌是必须要做的事,我们不能为了少数人,威胁到我们整座城市。现在这座城市的环境如此,肯定得益于大家,等任务结束之后,组织就让各位退休,每个月都有丰厚的报酬。不过在那之前,我给你们本次的工作内容,做了些调整。”讲话人停下了来回走动的脚步,“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你们这次的目标是搜出那边残留的人口,全部清除。”
张息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什么,寂静的仓库里仿佛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没有被感染呢?”有人问。
“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不被感染?”
穿着防化服,张息拿到了车钥匙。在这辆全新的运载车上,张息与副驾驶全程沉默,竟莫名怀念起了罗凯的啰嗦。
为了扩大搜索面积,几辆运载车行驶的方向各不相同。很快,荒凉的戈壁上只剩下张息的一辆运载车。
“兄弟,你叫啥啊?”副驾驶的人突然开口。
“T8800。”
“我说真名,我叫汪昊。”
“张息。”报出名字,他单手摸向自己的口袋,像往常一样扑空后,才意识到自己没带香烟。
“如果那件事没有解决,我差点就变成杀人犯的同党了呢······我明明是清道夫英雄,对吧?哈哈哈。”
“嗯。”
张息望着没有尽头的路,忽视了对方的笑话,脑海里闪过了一丝可怕的念头:假如将汪昊杀死,把他的衣服换给女孩,偷偷带出来······
不,为什么要用他的命去换女孩呢?仅仅因为罗凯当初选择了救她,所以自己也要这样选择?这样一来,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该死。
张息猛地踩了一脚油门,他想马上到达东八区,他记得距离燃料安置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垃圾堆成的山包,在山包上,他遇到了那个女孩。
车速越来越快,连汪昊都开始担忧:“兄弟,有点太快了吧?喂,你在干嘛?停下来!”
7
张息的车撞上了一座沙石堆,汪昊头部流血,昏了过去。张息用力将他拖下车,临走前,又扒下了他的防化服与面具,扔回了车上。
如今副驾驶的座位上,只有一套衣服。
他没想清楚该不该用汪昊的命换回女孩,这场车祸也纯属意外,进退两难的张息只是顺水推舟。
疯狂行进的运载车,在第6日就到达了曾经的位置。
这里的垃圾已经化为灰烬,空气中飘着肉眼可见的毒素。张息踉跄着脚步,向山包的位置前行,他在内心不断祈祷着——让我遇见她吧。
在搜查半日后,他终于找到了女孩。她比上次更加憔悴,紧闭的双眼似乎宣告着女孩正处在死亡边缘。张息侧身抱起了女孩,不断询问着,却发现女孩的左手紧握着一把尖刀。
“你还好吗?”
女孩微张双眼,表情瞬间警惕起来。
“别怕啊,是我!你不记得我了吗,一个月前,我见过你!”
“是你······”女孩紧握尖刀的手松了下去,张息这才将她缓缓放在了地上。
“那个人呢?”
“他不在了。”
“那我怎么相信你?我看不见你的脸······”
张息意识到,防光面具盖住了自己的样貌,女孩自然是看不清的。可这里的空气如此恶劣,摘下面具未免过于冒险。
“你跟我回车上,我摘给你看。”
“不行!”女孩拼命地喊,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气,“刚刚有人在追杀我,我怎么能随便信任你?”
追杀?
张息心脏几乎停了一拍,原来已经有其他“清道夫”来过了,而女孩也是刚刚逃生出来?
“那我摘给你看······”张息解开了面具的扣子,“你妈妈在哪?”
“她被你杀了。”
“什么?”
女孩突然起身,将刀刃送入张息刚刚露出的脖颈。
鲜血飞溅,张息感觉飘在空中的血液就像点燃沼气的MDF燃料,成为一道火光。
“对不起,我是为了活着。”女孩摘下了张息的面具,扣在了自己头上,“我要去你们的城市,我要活着······”
听着她的话,张息再次回忆着,人们喜欢合理化自己的罪恶,或许就是时时刻刻。
8
原来垃圾成山后,也会出现海市蜃楼啊。不对,应该叫垃圾蜃楼,就像垃圾英雄一样。张息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样子,他裸露的身体暴露在乌烟瘴气的天空下。
他想起罗凯,突然意识到,杀死他的可能并不是清道夫的人,或许只是那个和罗凯发生过口角的胖子邻居,他假装送外卖的样子闯进了罗凯的家。毕竟罗凯处在众矢之的,杀了他,胖子一定不会愧疚。
他又想起汪昊,自己的死状竟然与他相同?这算是报应吗······不算,那场车祸只是个意外,况且前来屠杀生命的人,有什么值得原谅的?
女孩扣紧衣服,张息瞥见,她的后颈处鼓起了不少紫色脓包。
她也被感染了吗?她会开动运载车吗?假如她回到了城市,病毒是不是会扩散呢?
张息不知道,他像以往一般,胡乱摸着自己的口袋。
“该死,我烟呢。”
-END-
作者|无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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