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人们开始怀念996的日子
我忍着十万伏特进行偷懒。
1
上班第一天，高恒收到了公司发放的健康手环。
黑色皮带，内嵌传感芯片，表面印有公司logo，边缘处还设计了时下流行的花纹，很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经理拍着高恒的肩膀说：“小高啊，以后你就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了。我先说明啊，只要是工作时间，一直都要戴着这个健康手环，下班戴不戴随你。因为里面的芯片能够监控血压血糖血脂什么的，要是身体稍有不适，手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公司还挺人性化啊。”
经理撇了撇嘴，“这不是你们自己要的吗？前几年，那些程序员发动了什么‘反996运动’，说我们不重视员工健康，是无耻的资产阶级、剥削者，动不动就罢工猝死，然后让公司赔一大笔钱——自己身体不好，全赖公司？现在有了健康手环，身体状况一目了然。要是再出了问题，可赖不着我们了。”
高恒搔了搔头：“我身体其实还行······”
“不只是针对健康，手环还可以监测周围环境。前几年不是经常爆出甲醛房吗？现在有了手环，只要甲醛一超标，手环就会报警。”
“怎么报警？”
“电击。”经理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啊？这不成某永信了吗？”
“不是那种电击。”经理耐心地解释，“这个手环共分为三层警告。第一层，当身体出现不适的时候，手环会发出语音警告；第二层，当周围环境出现甲醛超标、煤气泄漏等情况，手环会发出轻微电击警告。因为电击产生的疼痛感会让佩戴者头脑清醒，这主要是考虑了佩戴者处于睡梦状态的情况。至于第三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你过一段时间就明白了。”
经理的手机响了，他得赶回去开会，就找来一个老员工：“老赵，这是新来的小高，你带他熟悉一下工作内容。”
电脑后面探出一张沧桑的脸，五十来岁，头发白了一大半，胡子拉碴，嘴里还衔着半根烟，“小高是吧？”
高恒点头，赶紧戴好手环，动作小心翼翼如抚摸千万珍宝。老赵看了一眼高恒，露出不屑的笑。
介绍完工作后，老赵掐灭烟，漫不经心地问：“就这些，明白了吗？”
“明白了。”高恒皱眉，他不喜欢烟味儿，明明是公共区域，老赵居然还抽烟，素质真低。
无意间，他注意到老赵没戴手环。
“你······”
“想问我为什么不戴对吧？”
高恒点点头：“不是说必须戴吗？不戴就会扣工资。”
“扣呗。”老赵满不在乎地说：“天天戴个手环，像牛套上了鼻环，真不嫌累。”
这个形容很怪异，高恒忍不住辩解：“这都是为咱们的健康着想啊。”
“健康？”老赵笑出了声：“天天给你电击，舒筋活血啊？”
话音刚落，对面正打电话的郑云飞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高恒看到他连忙捂住左腕，手环上精致的花纹正泛着银光。
“他怎么了？”
“享受电击呢。”
话毕，高恒果然看到郑云飞额头上冒起一层汗珠，身体如痉挛一般颤抖，但还是没有挂断电话。
高恒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工作时间不能接私人电话，这是公司的规定。”老赵一指墙壁，上面列了密密麻麻几十条规定。
来不及批评这个霸王条款，高恒直接问出了心里的疑惑：“那他为什么不取下手环呢？这个手环明明可以取下的啊。”说着他就准备解开扣子。
“别解。”老赵打断了他的动作，“第八条，工作期间取下手环，按迟到处理，扣三个小时工资，取消全勤奖。”
高恒僵在原地。
老赵幸灾乐祸地说：“在投入工作之前，你还是先把这五十二条公司规则背全吧。犯任何一条，都是会被扣工资的。”
二十九分钟后，郑云飞回来了。
老赵看着表说：“二十九分钟零十三秒，时间卡得刚刚好。再差一点，你半天的工资就要打水漂了。”
郑云飞没好气地看了老赵一眼：“我们这些穷人可和你没法比。”
高恒偷看郑云飞一眼，然后立刻埋头苦读那五十二条规则。
老赵说得对，每一条都事关他的工资。
经理没说的第三层警告列在首条：不认真工作者，会受到手环的第三层警告，即25v的安全电压，电击会持续三分钟。干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情超过三十分钟，扣掉半日工资作为惩罚。
高恒的左腕有些发麻，他还以为手环监控到了他的走神，正在进行处罚。看腕带上的花纹没亮，表明只是他多想了。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惧：这条漂亮的手环，是否如一只无处不在的眼睛，时刻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2
事实证明，人类有着近乎恐怖的适应能力。仅仅一周，高恒就适应了健康手环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这还是个不错的发明。有了这只手环，磨洋工的人急剧减少，只有投机者和懒惰的人，才会讨厌手环，他们活该被电击。
工作一个月，高恒领到了第一笔薪水，他高兴地请大学同学出去吃饭。
大排档是个看尽人生百态的好地方。有人欢喜有人愁，每个人都在一瓶酒和两根肉串面前被拉到了同等位置。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都被就业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看不出来啊高恒，你小子大学时只会打游戏吹牛，没想到现在居然是第一个找到工作的。”
高恒笑呵呵地回敬一杯：“纯粹是运气。”
他们的视线落到了高恒的健康手环上，上面还纹着公司的logo。
高恒忍不住炫耀：“现在的公司真是人性化，上班还附赠健康手环，不过这只是大公司才会干的赔本买卖，一个手环好几千块呢！”
也有人提出质疑：“太夸张了吧？连血糖血压都要监视，这还有没有自由啊。”
高恒还没回答，旁边的同学已经自动替他答话了：“要是能给我也来一个，别说监视血糖血压，就算监视拉屎撒尿我也没意见！但是——”他猛地哽咽起来，“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话音未落，眼泪先行。
那天晚上，高恒在半醉半醒中回到了家，他死死地抱住手环，发誓再也不要松开了。
公司规定被他熟记于心，不光上班时遵守，连回到家中也时刻不忘。他不单用来规定自己，同时也规定自己的女友。
对此，女友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家，不是公司！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都要制定计划！”
“如果没有一个缜密的计划，你就会浪费时间和精力！”高恒耐着性子解释，“你算算，你每天在厕所里要花多少时间梳妆打扮？你这个月迟到了多少次？如果把这些时间充分利用起来，你的研究生早就考过了！”
“滚！”
然后，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就这么分手了。
但高恒一点都不后悔，他甚至觉得很庆幸，对生活没有充分规划的人，迟早会被社会淘汰。
3
对于老赵现在还能稳稳当当地待在公司，每天喝茶看报纸，他感到非常不能理解。而且，据他观察，老赵几乎从不戴手环。要知道，一次不戴是要扣三个小时工资的，一周就是十五个小时，一个月就是六十个小时，足足八天的工资，但老赵似乎从不在意。
郑云飞要比老赵好点，毕竟是三十而立的年轻人。但他每天雷打不动的都要接一个电话，有时候甚至是两个、三个。每当铃声响起的时候，他都如临大敌。第一反应是摁住手，然后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接着便是谈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比如说中午吃了什么饭，晚上几点回家之类的。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郑云飞每一通电话只讲到二十九分钟，卡在了三十分钟这个罚款点上。算不上犯规，还能拿两千块的全勤奖，这样薅羊毛的行为让高恒十分不齿。
既然不齿，那自然不能同流合污。
这半年来，高恒的勤奋是有目共睹的。没有女朋友，没有家庭负担，就算回到家也是孤零零一人，他干脆主动加班。在做出成绩后，经理把他直接升为了小组长，手下还管着一两个新人。
升职宴上，经理让他分享快速升职的技巧，高恒说：“我没什么技巧，就一句话：除了吃饭睡觉，工作就是我的全部。”
经理听后龙颜大悦，“看看，这就是年轻人该有的觉悟！不要老想着女朋友，不要抱怨工作辛苦、加班多，现在哪个行业不辛苦？你们现在能‘996’、能‘007’那是你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们去了解一下现在的就业率有多低就明白了······”
经理讲到了兴头上，旁人自然不能动筷子，只能干等着。这时，郑云飞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并没有挂断。显然，他在等经理讲完，然后再去接这个电话。
老赵突然懒洋洋地举手：“经理，家里有急事，我想打个电话。”
经理脸色一沉：“现在还是上班时间。”
“我知道，家里的急事说来就来，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你就扣我的工资吧，我无所谓。”说完老赵就直接出去了，把经理晾在原地。
经理恼了，一拍桌子：“算了，对牛弹琴，吃饭吧！”
众人这才动筷，所有的人自顾自的夹菜，几乎没有交谈。郑云飞趁着众人吃饭的时候离开了。
高恒在厕所里看到了正在讲电话的郑云飞。
“妈，我现在工作好着呢，每个月都有全勤奖，还有提成。”郑云飞说话的时候在笑，但笑得很勉强。手环里25v的电压正源源不断地冲击着他，他使劲按住手腕，额头上冒出汗珠，声音却是愉悦的：“对，完全够。您就放开了吃，该吃什么吃什么，该用什么用什么······”他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二十八分钟了。
“妈，您一定要遵医嘱啊，别给我省钱。我是您儿子，给您花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他终于承受不住电击了，靠着墙缓缓躺下，眼中还噙着泪：“妈，不和您说了，我先挂了。”
卡在最后的十秒，他挂断电话，电击结束了，但对身体的影响并未消失，舌头歪斜地拖在唇边，涎水如瀑布般落下。
高恒站在阴影里，想安慰他，想帮他拭去眼泪。安慰的话都涌上了喉咙，但看到腕间的手环，高恒发现自己没有资格。
“有空吗，咱们聊聊。”老赵此时出现在身边。
高恒跟着老赵上了天台，风很大，吹灭了老赵的烟。
“做优秀员工的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厉害，公司的发展都要靠你了？甚至不想和我们这种偷奸耍滑的垃圾员工说话？”
“我没有这个意思！”高恒急得脸都红了。
“就是逗逗你。”老赵拍拍高恒的肩膀，“刚刚看到小郑，你有什么感觉？”
高恒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形容那种难受的，仿佛胸口压了一块巨石的感觉。
“郑云飞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妈脑溢血，半瘫了。”老赵平静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小郑很不行，干活偷奸耍滑，就连给亲妈打个电话都得卡着时间打，生怕扣了工资？我告诉你吧，在一年前，小郑比你还拼命。每个季度的‘优秀员工’都是他，他家里的奖杯证书，小山高的一摞······”
“那为什么他现在······”后面的话高恒说不出口。
“因为他在赎罪。”
赎罪二字冷冰冰地敲在高恒胸口。
“小郑能背出五十二条的公司规则，能像机器人一样去执行。为了工作，他可以一星期不回家，每晚都睡在公司里。就连老婆生孩子他都没接电话，因为工作期间不能接私人电话！”老赵激动地手都在颤抖，“一年前，他妈突然给他打电话。当时他在开会，所以没接，他妈又一遍一遍地打电话，他就一遍一遍地摁掉，最后不耐烦了，他干脆关机。直到晚上十点回家后才发现，他妈脑溢血犯了，给他打电话求救，但他却没接······抢救迟了，他妈落下了半瘫，后半辈子的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解决。”
老赵深呼吸一下，接着说：“从那以后，小郑就变了个人。只要他妈打电话，不管开会上班，就算是天王老子在这儿也都要接！这的确违反了公司规定，那就降级呗，小郑从销售经理变成了销售组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销售员。”
老赵严肃地看着高恒：“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高恒摇头。
“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人生不该只有工作。你还有家人，还有更多值得你追求的美好。不要像小郑那样，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可我只有有了足够的经济基础才可以追求美好。”
“我以前和你的想法一样，甚至用这个理由逃避责任。”老赵笑了，“以前，我比你还拼命，每天都加班到十一二点——那个时候我们可没有这个‘监控手环’。”
“这叫健康手环。”
“都一样。”老赵耸耸肩，不想和他争，“我经历过一整天不离开板凳，最后长出了拳头大的痔疮；我也经历过一站起来就头晕，上厕所两腿打颤。我也不怕羞，那时候我不光尿分叉，还尿血。”老赵笑笑，继续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爬三层楼就像要死了一样，心脏狂跳不止。我才三十二岁啊，身体却像八十二岁。那一刻我明白了，再这样下去肯定要英年早逝了。”
“所以，我开始寻找工作以外的生活，试着拥抱我的家庭和亲人。然后，我就变成了老板眼中混日子的闲人。”
“可现在我们都自愿加班啊。”高恒试着辩解，“现在大家的工作时间都记录在‘健康手环’里，也不会存在无偿加班的情况······”
“这个才是罪魁祸首！你以为它只是检测血糖血压？错！这就是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器！它能检测到你身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然后再推测出你现在的心情、状态、有没有为公司卖命！”
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老赵猛地咳嗽了起来。最后他挥挥手，离开了天台。只留下高恒一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4
那一夜，高恒辗转反侧。老赵的话像雷霆一样砸在心头。当晚，他第一次取下了健康手环。
第二天清早，经理找上门来。
“昨晚你是不是把手环取下来了？”
高恒故作镇定地说：“洗澡的时候取下来，忘了戴回去了，怎么了？”
“哦，这手环是防水的，洗澡的时候也可以戴上。”
工作的时候，高恒总是不自觉地摩挲手环，有几次差点取下来。老赵看出他的不安，到了午休的时候朝他招招手：“我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高恒跟着老赵走到一个隔间，门上挂着“非工作人员不准入内”的牌子。老赵无视上面的字，径直而入。
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一面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标着密密麻麻的数据。老赵操控主机，数据立刻变成了对应的人物。
高恒瞬间一身冷汗：“这是什么？”
“健康手环反馈回来的数据。”老赵冷笑一下，“还是叫‘监控手环’贴切一些。”
老赵点进赵云飞的数据，“读。”
“赵云飞，心率100，血压99，心跳平稳。大脑分泌多巴胺，心情愉悦，可以判断此人母亲的病情有好转。”文字旁边还有一个柱状图，清晰地统计了他这个月打电话的时间。
老赵冷笑：“没有公司不知道的。”
高恒如置冰窖，“我的数据呢？”
老赵翻了一页，标题是“NO Single”，下方列着名字，高恒排在第二，第一是赵成栋——老赵的原名。
“这里是监控室，屏蔽了多余的信号。”老赵晃了晃光秃秃的胳膊：“明白了吗？”
高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位置上的，他就像那被屏蔽了信号的手环，同一时间也被屏蔽了思想。
桌前的座机响起，是经理打来的：“小高啊，你怎么了？手环给我们预警，说你的心跳过快，情绪激动，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没有没有，只是我妈打电话来了，说她身体不太舒服······”
“家里要是出事情了你就请假回去处理，”顿了顿，经理补充了一句：“不要耽误工作。”
两个月后，郑云飞辞职了，准确的说是被解雇了。手环记录了他一共打了四百八十一通与工作无关的电话，占用上班时间超过十五天，完全达到了解雇的要求，而且公司还不需要支付赔偿金。
5
郑云飞走后，高恒彻底颓废了下去。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他开始抗拒，甚至是恐惧健康手环。甚至在上厕所的时候，他都感觉有一只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从那以后，哪怕是工作还没做完，他也不愿意加班。
这样的工作态度自然引起经理的不满，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有话直说，高恒就一个态度：坚决不加班！坚决不戴手环！
所以，派给他的工作也少了，他变成了和老赵一样的闲人。但高恒怎么也比老赵要好一点，上班的时候手环该戴还是要戴，他还指望着全勤奖金缴房租。
一天， 高恒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郑云飞创业了。
高恒和老赵在朋友圈里看到郑云飞发的图片：夕阳西下，郑云飞站在一块XX有限公司的牌子前微笑。图片下方附了他的招工要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两点是：无手环，不加班。
老赵感慨：“看来这小子是被手环搞怕了，居然想弄一个弹性工作制。他难道不知道十年前的弹性工作时间就是‘无休止的加班’的代名词吗？”
高恒看向老赵：“你认为这现实吗？”
“不太可能吧？这太理想主义了。”
高恒看了一眼照片里的郑云飞，眼中满是艳羡：“可他把理想变成现实了。”
“不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该理想一点。要学会做梦，要学会向前看！我已经到了混吃等死的年纪了，但是你才二十四岁，正是放手拼搏的大好年华。”
高恒置若罔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手环上：他讨厌它，但他离不开它。
公司召开全体大会，老板在台上讲话，台下的人却呵欠连天，面如死灰。就在这个时候，小幅度的震动惊动了高恒，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到电话是老家的座机。
除非是非常紧急的事情，老家一般不会来电话，难道······爷爷奶奶出什么意外了？
不详的预感在恐惧下愈染愈大，高恒坐立不安。他想接电话，但老板在台上讲话，经理就坐在几步之遥的旁边，正盯着自己。
老赵的手突然放在他的肩上：“不要忘记郑云飞的教训。”
高恒猛地一颤，郑云飞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道自己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离去而无能为力吗？
电光火石间，高恒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猛地站了起来：“报告老板！我家里有急事，我想接个电话！”
老板正讲到兴头，被这么一打断，忘了词。一旁的经理跳了起来：“高恒你是不是忘了公司规定了！上班时间不能处理私事，快坐下！”
“我有个问题想问老板，什么是私事，什么是公事？什么是上班时间，什么是下班时间？”他的手摸向手环，轻放在扣子上，“我第一次来到公司的时候，经理告诉我，健康手环是专门为员工设计的，公司可以通过它随时关注我们的健康。老板，您敢不敢大声地告诉我们，这个手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老板的脸一瞬间沉沉如墨。
没有人回答高恒，因为他已经被保安摁在了地上。
高恒仍挣扎着质问：“······还有那个监控室里，究竟监控的是什么！”
没有意外，高恒被开除了。
那一天，他干了人生中最风光的一件事：大闹了会场，当着众人面质问了老板，质问了健康手环。
高恒认为这是一种壮士断腕般的英雄行径，因为他在为每一个被健康手环欺骗，被企业欺压的可怜人做斗争！
但他的壮士行为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称赞。他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除了老赵来送他，并没有别人。
这让高恒很失落。
高恒试探地问：“大家······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老赵叹了口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勇气。对了，那天你家人打电话来，没发生什么吧？”
“没啥。”提到这个他就想笑，“就是爷爷奶奶吵架了，想打电话来让我评评理。”
“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你说错了。”高恒认真地说，“我应该感谢他们给了我这个契机。如果不是这个契机，我不知道还要忍多久。老赵，我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鼓励，我恐怕永远也跨不出这一步。”
老赵似笑非笑地说：“你以后不要后悔就好。”
“人生没有后悔药，我要勇往直前。”
6
当理想遇上现实，不堪一击。
高恒辞职后立刻加入求职大军里，他每天面试四五个工作，但无一录取，他也曾找过郑云飞，这才发现他的公司早就倒闭了。
最开始郑云飞的公司有很多人，没了手环的监控，员工常常迟到早退，甚至不上班。郑云飞没办法，只能打了自己的脸，也开始要求员工佩戴健康手环。这可惹了众怒，大家纷纷撂挑子不干了，公司也不可避免地倒闭了。
辞职的第十天，高恒慌了，他腆着脸皮找到经理，希望能再给一次机会。
“想回来了？”经理冷笑一声，“你当时不是倔得很吗？”
高恒没脸抬头。
这个时候，饭店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场示威游行，成千上万人聚在一起，反对健康手环，反对二十四小时监控。
经理一把拽起高恒的领子，厉声斥责：“看见这些人了吗？他们为什么反抗健康手环？就是因为怕有人发现他们偷懒！现在多少人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的人又不认真工作，这纯粹就是犯罪！健康手环的工作就是抓出这些偷奸耍滑的人，把岗位留给真正需要的人！”经理痛心疾首地说：“小高啊，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什么是老赵的影响——你能和他比吗？他是公司元老，老板承诺无论如何也不会开除他，还要给他养老！”
高恒一惊，没想到老赵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他从来不戴手环。
“那公司现在招到新人了吗？只要能回去，我愿意降低工资，自愿加班。手环我也会二十四小时戴着，洗澡都不会取下来！”
经理叹了口气：“迟了！昨天刚入职了一个新员工，是老赵的侄子，直接接手了你的工作，干得还不错······”
经理走了，高恒久久回不过神。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漫无目的地乱走，而且下意识地走近了那栋熟悉的建筑，一个个曾经的同事走出公司，迎接片刻的自由。
高恒见到了一个久违的熟人，郑云飞。
再也不是记忆里文质彬彬的模样了。他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衣裳带着油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手里捧着一叠传单，每路过一个人，郑云飞都会揪住他们的衣袖，宣传自己的理论：“我们不能被健康手环欺骗，不能被这些黑心的企业家欺骗！我们应该追求自己的生活，追求应有的自由！”
有时候别人会听两句，更多的时候都是撂下一句“神经病”，然后匆匆走开。
郑云飞擦了一把汗，坐在台阶上掏出半块发硬发黑的面包。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朝气十足，神采奕奕，无疑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先生请等等！”来不及咽下面包，郑云飞冲过去拦住年轻人：“能不能抽出两分钟听我说说话？只耽误你两分钟！”
年轻人看了一眼手表：“可以，你说吧。”
“谢谢。你是在这个公司工作吗？这是公司给你发的健康手环对吧？实不相瞒，我也曾在这里工作过！这不是健康手环，这是控制手环！是资本家压榨我们的利刃！我被健康手环伤害过，我也曾试图用健康手环来伤害别人！后来我明白了，这不是健康手环的错，究其根底都是资本家的错！他们需要用手环来监视我们，控制我们！年轻人，反抗吧！脱掉这个健康手环，就像脱掉我们身上的枷锁！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压榨了！”
年轻人吓得后退两步：“我要走了······”
郑云飞挡在年轻人面前，继续热情地宣讲：“先生，你才二十出头，难道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年轻人突然喊了一句“叔叔”，只见老赵从门里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老赵问。
“这个人突然缠着我不放，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想让我辞职。”
老赵笑了：“别管他，只是一些找不到工作精神失常的人。你先走吧，别忘了把报表做好。好不容易帮你搞到这份工作，别搞砸了。”
“好。”年轻人快步离开，独留下老赵和郑云飞。
老赵拍拍郑云飞的肩膀：“小郑啊，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了？什么‘反抗监控手环’，‘反抗无限待工’，这和几年前反抗‘996’、‘007’有什么区别？你的理想主义还没破产呢？难道你忘了你公司是怎么倒闭的？”老赵看了看手机，“我也没时间和你废话了，再送你一句话：存在即合理，生存是反抗的第一要素，你还是先找个工作，养活你自己，再来反抗吧。”老赵突然一回头，对高恒说：“小高，这些话对你同样适用。”
郑云飞和高恒同时看向老赵离开的背影，如置冰窖。
夕阳收敛最后一缕光芒，黑夜降临了。
高恒知道，他的黑夜，降临了。
－END－
作者｜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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