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人院

你和猝死，隔着72小时的距离

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到呢？

1

人行横道的上方还挂着红彤彤的“禁止穿行”标志，行人聚集在马路两侧，不约而同地哈着一口白雾。

我穿过人群，无视面前飞驰而过的汽车，向着道路另一侧狂奔而去。

我知道此刻，我要寻找的那个男人正开车驶入附近一栋写字楼的车库，然后他将在这栋楼的某个格子间里，紧锣密鼓地展开他的工作，在路边的宵夜摊打烊之前，他的屁股绝不会离开那把脏兮兮的四轮办公椅。

我来到写字楼门口，衣装笔挺的制服男女们匆匆掏出他们的工卡刷过门禁，又匆匆消失在电梯里。时间刚过8点，拥挤的上班族里出现了一抹我无比熟悉的身影。

我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一个跨步跃过了闸机。

电梯上到18楼，透过办公区的玻璃墙，我一眼锁定了目标——那个头顶微微发秃，肚子隐隐鼓起，明明西装革履，却隐约散发着一股油腻气息的男人。

这个男人，将因过度疲劳，于三天后死于心源性猝死。

而我，就是这个男人，更准确地说，是这个男人死后的魂魄。

2

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

那天，我在办公室里赶一个项目报告，当时因为这个项目，小组的同事们已经昼夜连轴运转了一周，高强度工作加上作息不规律，许多人都撑不住感冒病倒了。

我虽然隐隐感觉到有点胸闷，但似乎还能撑住，于是打发走了同事们，一个人留在公司加班。

时间接近12点的时候，我核对完最后一项数据，终于完成了报告。一整天钉在办公椅上，除了敲键盘的双手还算灵活，似乎身体其他部位都不过血了，冰凉又僵硬。

我打算起身活动活动，顺便将报告打印出来，以便隔天使用。

正当我起身的一瞬间，眼前忽然一黑，我赶忙重新坐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在胸口咚咚狂跳······

我想，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加上换季，受了风寒吧？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休息十几分钟就能好，更何况我也不是不养生，电脑旁边常备一瓶党参含片，关键时刻来一粒，益气补血。

我闭着眼睛去摸药瓶，咣当一声，打翻了水杯，半杯凉白开撒在笔记本的键盘上。我又急又慌，生怕电脑短路毁了我一整天的劳动成果，便赶紧起身，想给电脑断电——

就这么一起身，我两眼一翻，猝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这个魂魄，就从身体里脱离了出来。

我的尸体还在一旁，没有人发现。看看他苍白的面容，又打量打量镜面反光里的我，说实话，并没有什么区别。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死的不是自己，而是某个长得和我很像的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还在发愣，便听到有个空灵的女声在叫我的名字。

“丁原，请到柜台办理业务。”

我循声望去，发现空荡荡的走廊中，凭空出现了一扇门。这门的上方闪烁着一个LED字幅条，上面滚动着我的名字，很明显是在召唤我进去。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抛下满心的困惑，走一步看一步。

我推开门，小屋内一览无余，一张接待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两肩高耸，正埋头在纸上写什么东西。我打了声招呼，她头也不抬，对我勾勾手，示意我坐在她对面。

“丁原，39岁，心源性猝死。”她依旧埋着头，对着桌面上的文件喃喃道，“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女儿，13岁，唔······”

我盯着她，不敢随便吭声。

“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她撩了撩挡在眼前的碎发，抬起头，向我微笑道，“你好，我是处理你死亡事务的业务员，李瑜星。”

在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在我猝死之前，我的眼前没有如传说的那样，走马灯地略过我人生中的一幕幕瞬间，但现在，它们开始轮番浮现在我脑海······

大学毕业我进入的第一家公司，她是负责带我的前辈。我们同龄，看外表的话，我还比她成熟许多，但她总喜欢以姐姐自居，处处照顾我。她性格温柔，说话慢条斯理，不知为什么，我总喜欢逗她，把她惹到生气，看她娇蛮地冲我发脾气。

后来我知道，我是喜欢上了她。

追求她花了半年时间，将她娶到手花了三年时间。

她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丁蕾，因为她说女儿蜷缩的小手就像一朵待放的蓓蕾。

在女儿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我们，在葬礼上，我对着黑白照片唤她的名字，然而回应我的，就只有女儿嚎啕的哭声。

“瑜星，真的是你······”我眨巴眼睛，把涌上来的泪水憋回去，探身越过桌子去捉她的手。

她却猛然一躲，用有些戒备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在质问我，想要做什么。

“你怎么了？”我讪讪地收回手，“你不记得我了？”

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应声道：“我们在成为死亡业务员之前，会被清洗记忆，因为七情六欲，会影响我们做判断。”

“原来如此······”我缩回身体，老实地坐回椅子上。

瑜星见我失落，似乎有些不忍，但也很快恢复专业，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来。

“丁原先生，作为你的死亡业务员，我有能力为你提供一次自我拯救的机会，请问你是否感兴趣？”

3

瑜星所说的“自我拯救”，实际的意思是：我能够以魂魄的身份，回到死亡的三天前，找到自己并避免猝死的发生。

“现在的你，处于非生亦非死的中间地带，因此，你只有魂魄的一部分特性。你无法被人类看到，但可以被触摸到，同样，你也可以触碰世间的物体，而不会穿透过去。”她温和地向我解释道。

“就像哈利波特穿了隐身衣，对吧？”

她皱皱眉，似乎没有理解我的话，但还是恢复微笑，继续道：“当时间截止，会产生两种可能。一，你成功拯救了身为人类的自己，使他活下去，那么，作为魂魄的你将会消失；二，拯救失败，你将被彻底宣告死亡，成为一个真正的魂魄，就像我这样······”

她站起身，脚尖微微一蹬，从原地飘起来，围着狭小的屋子轻飘飘地转了两圈，穿过白墙，又从墙外穿进来，整个身体仿若一缕轻烟。

说真的，如果不是家里的女儿让我放心不下，像她这样当个“鬼”，似乎也挺好的。

于是此刻，我站在玻璃墙外，盯着格子间里对未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自己，隐隐感到头痛。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个男人从死亡手里拯救出来？

“你的脸色很不好。”瑜星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她指了指玻璃墙后面的“我”，微微皱眉，“从这个时候起，你的身体就不舒服了吧，为什么不休息呢？”

“休息······”我咂摸着这两个字，有些发愣，感觉有什么回忆正冲破土壤，在我的脑壳里狂妄地生长起来。

“瑜星，在你离开我和小蕾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溺在痛苦里······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吗？”我盯着她的眼睛，确认她不打算作声，才继续说，“因为我明白了一件事。小蕾已经失去了妈妈，我必须加倍对她好才行。我拼命赚钱，不敢休息，就是为了让小蕾拥有更好的生活，无论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走廊里有人来往，他们说着话，穿过了瑜星半透明的身体，我也挪动步伐，防止被他们撞到。等走廊里恢复冷清，气氛凝固下来，我忽然有些后悔向她说这些话。

她已经被清洗了记忆，对现在的她来说，我不过是个陌生的魂魄而已，何必将这些沉重附加给她呢。

“抱歉让你听我说这些。”我说。

“没事，我当个故事听也很好。”瑜星摇摇头，“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假如你回到人世，还是会一样拼命吗？”

“不然呢？”我耸耸肩，咧嘴一笑，“这是我的责任啊。不过，至少不会再把自己给拼死了吧，哈哈。”

瑜星不应声，看着我欲言又止。

以前也是这样，每当我做了什么令她不满意的事，她都会用这种失望的眼神看着我，令我受不了。

我赶紧东张西望，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那么——要怎么拯救自己呢？我想想看，断电怎么样，只要让大楼停止供电，‘我’今天就没法儿工作啦。”

“嗯，你加油吧。”

等再回过头来，我看到瑜星已经自顾自地飘远了。

4

如果不是站在第三视角，我都不知道自己对工作竟然如此锲而不舍。

好不容易摸进强电井，给大楼断了电，想着失去办公条件的“自己”大概会回家休息，可刚回到18楼，我就看见这个头顶微秃、肚子微鼓的男人抱着笔记本钻进了电梯。一路跟着他，竟然来到一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我追进门，听到他在跟收银小哥商量借电办公，还买了一盒泡面和两瓶红牛，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苦战一番了。

我看着他在收银台结账的背影，忽然感觉有点心酸——无论如何都拼命工作，努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自己，有什么错呢？

但如果不活着，就没法继续拼命了。

我叹了口气，趁着他在自助台前拆泡面，悄悄靠近，胳膊肘一推，将他放置在台面边缘的笔记本推下了桌。咔嚓一声，笔记本狠狠拍在地面上，外壳摔裂了。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趴在地上，抱起电脑心疼地抚摸。一番检查后，确认除了外壳破裂和屏幕被摔花以外，并没有什么大碍，男人舒了口气，叹了几声“倒霉”就开始联系附近的维修站点。

把电脑送去返修，再出来已经是深夜，道路两旁灯火通明，寒风阵阵，男人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往写字楼车库的方向走去。

经我这样一通捣乱，他今天确实是没法儿加班了，应该会老老实实地开车回家休息了吧。

我跟在他的身后，正这样想着，忽然见他停住了脚步，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我凑近一些，发现他在打电话，声音压的很低，很温柔。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只会对一个人用这种声音说话，那就是我的女儿。

果然，我听到他说：“小蕾，晚饭吃的什么呀？写完作业就赶紧睡觉吧，别忘了定闹钟······”

小蕾是个独立又懂事的孩子，瑜星离开后，她就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凡是她能够自己完成的事，都不会来麻烦我。瘦小的身体踮脚站在水池前刷碗，攀在凳子上撑着晾衣杆晒衣服，就算放学时遇到下雨忘记带伞，她也会婉拒我接送的提议，把外套披在头上跑回家。

在每一个我加班不回家的深夜，她都会乖乖把自己打点好，不让我担心。她懂事得令人心疼，而我却因为近段时间的工作，很多天没有和她见面。

不过，好在今天终于可以······

“爸爸今天也要很晚才能回家，不用给我留灯了，我回去会轻轻的，不吵醒你······”我听到他这样对电话说道，不禁觉得疑惑。

但很快，我猜到了“自己”打算去什么地方。

5

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那个写着“爱妻李瑜星”的墓碑前。他扫了扫墓碑上堆积的落叶和灰尘，在旁边坐下来。

“忽然闲下来，不知该干什么，就来看看你。”他说。

我也沉默下来，看着墓碑上嵌着的那张微笑的黑白照片，我和他此时有着一模一样的复杂情绪。

“这些年挺少来看你，因为我忙······其实，我努力让自己变得这么忙，是不是为了麻痹自己呢？”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苦笑，“毕竟，只要一闲下来，我就会开始想你。”

是啊，我每天沉溺于工作，把清醒的每一分钟填得满满当当，是为了逃避内心的空洞啊。甚至，我还为自己找了那么合理的借口，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诉说了很久，天色越来越冷，寒风大概已经浸透了他的躯体，他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才缓缓站起身，最后一次拍打墓碑上的灰土。

“瑜星，我下次再来看你，等······这一阵忙完以后。”说罢，他揉了揉通红的眼角，提着手电筒，转身向墓园外走去。

这一次，我没有跟上去，因为我在不远处树木的阴影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见我独留在原地，她才慢悠悠地飘过来，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

“这就是······我的墓。”她转身盯着自己的墓碑看了一会儿，又看向我，“我都不记得了。”

“这墓地是我选的，交往时，你说你喜欢看星星，所以我特意找了能看到最好星空的地方。”我看着她的脸，脑海中再次翻滚起了从前我们在一起时的画面。

那时候，我的视野里不止有工作，还有爱情，还有风景，有数不胜数的美好回忆，和值得憧憬的未来······那才是人生啊，我也想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啊！

可是为什么，我却把自己活成了现在的样子呢？

“是真的，”她仰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出神地喃喃道，“从这里看到的星空，真的很美。”

看着身旁瑜星仰望星空的侧脸，我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内心的空洞被瞬间填满了。我明白了，是因为瑜星，只有在她的身旁，我才能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台无限运转的机器。

可笑的是直到死后我才感觉到什么叫做活着。

“瑜星，”我唤她的名字，“我好想你。”

瑜星将目光收回来，转向我，眼睛里隐隐有光泽在流动，像是一条星河。

她缓缓地飘近我，然后抬起双手，给了我一个轻盈的拥抱。

在她的怀抱中，我暗自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我要留下来，和我的爱人在一起。

6

天亮后，我感觉到自己浑身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不再急于爬进格子间，一头扎进无止无休的工作里；不再熬夜过劳，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不再感到内心的空虚，因为我身边的那个人，即使她已被洗去记忆，我也有把握留在她的身边，与她制造更多新的记忆。

唯独，我的心里有一份愧疚。

告别瑜星，我再次踏上道路，只是今天，我不是去办公室拯救自己，而是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想去见见我的女儿，我的小蓓蕾。

我回到家时，大门虚掩着，小蕾正扶着墙换鞋，准备出门去上学。我怕吓到她，不敢触碰她，只把手放在空中，隔着一点距离摸了摸她的头顶。

“小蕾，对不起。”我必须要为我的选择向她道歉，“爸爸离开以后，你不要太难过。爸爸是自愿离开这个世界的，以后你跟着爷爷奶奶，要好好生活，爸爸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说着，渐渐哽咽了，泪水几欲流出，被我用手揉了回去。

她自然是听不到我的声音的，自顾自地换好了鞋，在出门镜上打量自己。我便也站在她的背后打量她，13岁的年纪，青春美好，模样也渐渐长开了，有了她妈妈的影子。

她的成长我错过了太多，就连上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她是在什么时候，我都记不清楚了。就让我在彻底死亡之前，再多陪一陪她吧。

小蕾背好书包，锁上门，准备出发去学校。

一路上，我走在她的身侧，盯着她晃动的马尾，似乎想把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被清洗记忆，但我希望这一幕能逃过一劫，被我永远铭记。

“喂，丁蕾！”

忽然，一个不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和小蕾同时回过头，看到了三个和她同龄，穿着同样校服的男孩。我低头看看小蕾，在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恐惧的情绪。

三个男孩缓步凑近，将她包围起来：“上次让你带的钱，带了吗？”

小蕾眼眸下垂，轻轻点点头，顺从地从书包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红色钞票，递给其中一个人。

“这才听话，今天你没事了，走吧。”那人接过钞票，抻开来在眼前扇了扇，摆手示意让小蕾离开。

小蕾挪动步伐，生怕他们后悔似的，快速离开了。

我不可置信，留在原地，看着那三个笑得心满意足的男孩。

“我就说她家有钱吧，你看看，她零花钱有多少！”拿钱的男孩双臂钩住另外两人的脖子，龇着牙道，“想买啥，走！”

我震惊不已，原来我所谓给女儿更好的物质生活，给她比同龄人更多的零花钱，让她想买什么都可以买到······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看样子，小蕾不是第一次被他们打劫了，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向大人求助呢？

转过头，我看到小蕾已经走远了。我只好忍下教训那几个男孩的冲动，转身奔去。我要弄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跟随小蕾来到她的班级，没多久，那三个男孩也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们晃动着书包里满满当当的零食，故意在小蕾的课桌边走来走去，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小蕾低着头，默不作声。她的同桌是个短头发的女生，她将手放在小蕾背上，轻声安慰着她，直到预备铃声响起，那三个男孩迅速逃窜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一片安静，我才听到女同桌轻声地发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呢？”

“他的工作很忙很累的，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小蕾低声回应。

“你可以告诉老师啊。”

“我怕老师会告诉我爸爸，那也会打扰到他。” 小蕾摇摇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愣住了。

我的小蕾，是个懂事又独立的孩子，我一直以此为骄傲，可是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是如此不希望她是一个懂事又独立的孩子。

是我亲手造成的这一切，是我把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如果我能多关心一点她，而不只用疯狂工作占据我的全部生活，或许，她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连向我求助都不敢。

我看着把头埋在课本上，强撑着笑容的小蕾，感觉到心在剧烈的疼痛。我真想给她一个拥抱，可我只是一个魂魄而已，怎么敢用现在的躯体，去拥抱她？

如果我想要弥补她，就必须活下去。

可是这样，我就不得不再一次与瑜星分开······

7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隔着办公区的玻璃墙，我看着正坚挺在工位上做项目报告的“自己”，仍旧没有决定好去留。

也许是去扫墓的那个夜里受了风，再加上昨天的熬夜加班，他的面色看起来更加憔悴了，似乎随时有猝死过去的风险。

我正愣愣地看着他，身侧传来瑜星的声音：“你为什么还没有行动？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不打算好好把握吗？”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拯救自己。”

“你想要放弃？” 她飘近了些，直视着我的双眼，“你知不知道，一个复活自己的机会，有多少魂魄求之不得？” 

我并不畏惧她的质问，目光炙热地回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爱你。李瑜星，我不管你有没有记忆，我可以重新追求你一遍，为了和你在一起，我宁愿放弃复活，永远做一个魂魄。”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瑜星淡淡地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没有七情六欲。对我来说，我们只是死亡业务员和客户的关系而已。”

“我不信，那天你······”

她打断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当然，放弃复活是你个人的选择，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所作的一切，不过是尽一个死亡业务员的义务而已。”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插进我的身体里。

“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失去妻子以后，把自己活成了这副样子，”她举起手，隔着玻璃墙指着里面的“我”，眼神中又流露出那种失望的情绪，“你希望你的女儿将来，也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失去你的痛苦吗？”

说罢，不等我开口，她便一个回身飘走了。

我知道她说的没错，我不该抛下我的女儿，这样对她不公平。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趁着有人推开公司的大门，我钻进去，来到“自己”的工位面前。

这个微微秃顶的男人还在一无所知地忙碌着，我站定在他身后，想了想，然后拨动他桌上的钢笔，让它滚落到地上。男人疑惑地低头看了看，然后拉开工椅，蹲到桌子下面去捡笔。

正当他撑着双膝起身的时候，我又拖动桌上的订书机，咣当一声，扔在地上。

在男人眼里，这些东西都是无端地自己动起来的，他倍感困惑，但还是耐心地蹲下身去，把订书机捡起来。

他起身后，我又如法炮制，扔了别的东西，还故意扔远了些。直到他失去耐心前，我用这种方式骗他做了一组深蹲，既然他不肯休息，我也只好这样强迫他停下来，运动一会儿。

午休前，我瞧准了时间，趁他去上厕所，取消了他手机订单里油腻的炸鸡外卖，转而选择了一套营养配餐。

中午收到外卖时，他的表情很是难看，但没办法，外卖记录里显示单是他自己下的，没有配送错误。他还急着想把手头的数据做完，便顺从地吃了我为他选择的配餐。

午休过后，他的脸色微微好转，蜡黄里终于沁出了一丝血色，但眼底的红血丝，还是没有减少。光是适量运动和健康饮食还不够，他必须保证充足的休息，否则还是会有过劳的风险。

我用了很多方法，都没能让他入睡。看着他的后脑勺，我恨不得一板砖将他砸晕，强迫他睡上一整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我记忆中的一样，他打发走了同事们，独自留在公司加班。

接近12点的时候，我知道死亡马上就要降临了，眼前的他似乎也已经撑不住了，伸手去够桌上的党参含片。关键时刻，我忽然来了主意。

我顾不得许多，直接用身体撞开他，党参片洒了一地。我扑在电脑上，大胆地握着鼠标来回操作，调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我怕看到它会心痛，一直把它藏在文件夹的最深处。

果然，他看到照片，愣住了。他不明白这张照片为何无缘无故会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但这确实影响了他。

终于停下手头的工作，他缓缓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

时间来到了那一刻，死亡会再次降临吗？我内心无比紧张和煎熬，忽然，轰的一声，我看到他倒头趴在了办公桌上，均匀的呼吸声让我确认，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脚下似乎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躯体开始逐渐化作一缕轻烟。

恍惚中，我再一次看到了瑜星，她的脸像是被隐在雾里，模模糊糊的，但她应该是笑着的。我听到她的声音：“丁原，对不起，我骗了你。”

“什么？”我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扯着嗓子发问。

“我没有失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我是你的妻子，小蕾的妈妈······我装作失忆，就是怕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她的笑容在我眼前若隐若现，“但你应该好好地活着，把握当下，享受未来，还有，陪伴我们的女儿。”

“而我们，或许若干年后会再相聚，我会在这里等你。”

我的身体越发轻盈，眼前也越发模糊，已经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在彻底消散前，我听到她大声地呼喊着——

“回到人世，去好好爱你的生活吧！”

8

这一觉，我睡得很长。

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了，我醒来，感觉浑身轻松，好像重新活过了一遍似的。

抬起头，是我的办公桌，电脑还在运转着，屏幕上是我、瑜星、小蕾的合照，照片是很久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在游乐园照的，当时的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吧。

我伸了个懒腰，发现窗外的朝阳刚刚升起，今天是个好天气，再陪女儿去一次游乐园吧！

我合上电脑，起身离开格子间。

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我的脑中出现了一个决定——从今天起，我要好好把握自己的生活，世界很大，我要带小蕾一起出去看看。

－END－

作者｜高小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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