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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妻子,养在一碗过桥米线里



惊日小食系列 03. 过桥米线

单身者请勿食用。


1

夜色沉沉,一灯如豆。


女人坐在灯下,把面前的几张银行卡和存折拿起来,看了又看;又拿出手机,将网络平台里精确到分的钱都提现出来,不低的手续费让她有些心疼地皱起眉头。


紧接着,她又在家里各处翻找,把那些藏在床底、夹在书页里的纸币都找了出来。这通彻底的翻找,让她想起那些电视剧里时常用到的一个词,“抄家”。


无论是在电视剧还是现实里,天灾人祸,往往最难抵御。


女人用粗糙的手将钱一一展平,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烟盒。盒子空空的,里面只装着一只陈旧的金戒指——那是她出嫁时,妈妈送给她最后的嫁妆。


“我会救你的。”她的嗓音带着被烟火熏染后的沙哑,停顿几秒后,又颤抖着重复了一遍,“······我会救你的。”


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缭绕在她身周,像是死神的阴影笼罩,自始至终,未曾褪去。


2

唐年站在奶茶店门口,第六次回头看向身后的何之语:“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失业了。”何之语看了看他手里的奶茶杯,“你不是在开侦探社吗?需不需要助理,点奶茶拿外卖啥都能干的那种?”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阳光晒得积水像翻涌的云雾一样,直往人皮肤上黏。唐年很讨厌湿漉漉的天气,但显然,面前的漂亮女孩远比水汽更加难缠。


唐年咬着奶茶吸管,声音有点含糊不清:“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我请不起助理,也没打算请。”


“你肯定请得起,我很便宜的。”何之语一脸认真,“我之前在一家占星馆工作,一个月薪水2000就够了。”


“这么物美价廉,他们为什么会辞退你?”


何之语叹了口气,微微垂下头,短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毛绒绒的质感。她说:“之前有个女孩来占卜感情,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死气,就提醒了一句······结果她说我们讹诈,还要举报,店主就把我辞退了。”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死气”。唐年沉默片刻,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死气这种东西,你每次都能看到吗?”


“不······其实是随机的。”何之语叹了口气,“有的时候看不到,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


唐年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是在何之语又一次询问能否成为他的助理时,轻飘飘扔下一句:“跟上。”


玫瑰集市的生意似乎并没有受到接连两起命案的影响,张老板的鱿鱼摊换了个位置后,依旧有客人排起长队。但很少会有人再把竹签坦然插进塑料桶里,毕竟那会让他们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


唐年在原先孙凯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驻足了片刻,地上仍有零星的血迹,被阳光蒸腾起难闻的气味。他看了一会儿,像注视着一场戏落幕后空荡荡的舞台,尔后默默地走开了。


他带着何之语穿过整条集市街,来到街尾一家店门前。何之语抬眼望去,招牌上“蕊姐米线”四个字被阳光衬着,反而显得格外朴实。


唐年一进门,就非常熟稔地和店主打招呼:“蕊姐,我又来啦。一碗番茄鱼丸米线,加双份肥牛——你吃什么?”


最后一句是转头问何之语的,少女的目光从菜单上随意扫过,轻声说:“和你一样。”


3

唐年是个有点奇怪的人,起码在何之语看来是这样。


一起查案的时候,他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就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但每次来玫瑰集市吃东西的时候,又好像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至少此时此刻那个坐在对面望着米线眼睛发亮的青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几天前那么冷漠。


但很快她就理解了唐年。


番茄汤汁盛在砂锅里,用鹅油封层,端上来仍然是滚烫的。她学着唐年将小碟子里的配菜一样一样加进去。稍等了片刻,第一颗番茄鱼丸被咬破,酸甜微辣的酱汁爆了满口;薄薄的肥牛片很快被烫熟,吸满了汤汁,软嫩可口。


“也太好吃了吧?!我来玫瑰集市这么多次,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这家店?”何之语惊叹。


“蕊姐的店位置偏僻,在玫瑰集市最里面,一般人被外面的热闹吸引,就很少会再进来了。”


和玫瑰集市大部分店铺的网红装潢风格不同,蕊姐的过桥米线店透着一股传统的朴实。漆得很干净的白墙上挂了两幅年画,另一侧则是过桥米线的起源故事。


“清朝有个秀才为了专心备考,在湖心岛读书。妻子每天中午都会过桥去送他爱吃的米线,但路途遥远,往往送到了就凉了。一天,连日操劳的妻子走到桥中间时晕了过去,等她醒来之后,发现鸡汤还是热的,她便发现汤表面的油脂可以让汤保持温度,如果吃之前再放配料和米线,还能更加爽口。于是她之后再送饭,就专门这么做。后来做法渐渐传开,就成了广为人知的过桥米线——啊,这还是个爱情故事呢。”


“是啊,过桥米线是一种饱含着爱意的食物。”唐年意味深长地说道。


何之语抬起头,发现唐年的目光飘远。


跟着他眼神的落点望去,店主蕊姐正坐在门口,望着路面积水的倒影怔怔出神。灿金色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圈柔光。


唐年看着蕊姐,玫瑰集市刚开业时他就认识她,因为客流量稀少,二人之间多了点不一样的情分。比如他点双份肥牛,蕊姐实际上会往里面放三份,并劝他:“多吃点肉,你太瘦了。”


客人少的时候她就会一遍又一遍地看墙上的故事,笑得眉眼柔和,似乎那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金蕊!”一道粗粝又不耐的声音蓦然响起,把唐年从回忆里拽了出来。他回过神,看到一个面色不善的中老年妇女大步跨进店里,“你叫我来干什么,不是说要把店转让掉吗?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转让?唐年一口鱼丸咬在齿间,凝神看了过去。


金蕊吸吸鼻子,低声说:“妈,要接手的人说一会儿就过来看店面,我年轻,怕识人不清,所以叫您来把把关。”


中年女人冷笑一声,顺手拉开椅子坐下,不耐烦地挥手:“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早听我的,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我儿子也不至于——算了,我帮你把关,你先去给我做点吃的。着急忙慌的,我午饭都没吃就赶过来,一群讨债鬼······”


金蕊应了一声,转身往后厨走去。路过唐年桌边时,他轻轻叫了一声,可金蕊走得太急,似乎压根儿没有听见,也没有留意到唐年黏在她背后深沉而探究的目光。


等何之语吃完最后一口,唐年率先站了起来:“走吧,口渴,去买杯奶茶。”


4

下午四点,端着两杯芋泥曲奇冰奶茶,唐年和何之语站在了侦探工作室的门口。


说是工作室,其实不过是位于星河大学附近的一间公寓罢了。拉开门,迎面看到的就是一整面正对夕阳的落地窗,窗前摆着一张巨大的沙发床,还有一条落在地上的毯子。看上去,房间的主人似乎非常热衷于晒太阳。


唐年懒洋洋地打着呵欠,一边往里走一边嘱咐:“你的房间是餐厅左边那间,除了我的卧室,别的地方你随便进,饿了的话自己煮面,桌上的电话如果响了,三声之内接起来······”


何之语一脸认真地听着,默默在心里做着笔记。


“如果打电话来的是中年妇女,表现得温柔耐心点,必要时可以跟着一起骂骂渣男;如果是中年男人,价格翻倍;如果是小孩子,哄她乖乖回去看动画片;如果······”唐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如果是林真那个直男,直接叫醒我。”


何之语点点头,目送唐年拉开卧室门走了进去。


她很快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并开始尽职尽责地履行助理义务,整理着杂乱的房间。她正忙忙碌碌时,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何之语谨记唐年“三声之内”的嘱咐,小跑过去接起来。


“您好,这里是唐年侦探工作室,我是唐侦探的助手何之语——林队长?”何之语愣了愣,转头正要叫人,却发现唐年就站在她身后,目光里带着疲倦的困意。


他从何之语手中接过听筒,懒洋洋应声:“喂,林队长······”


接着,他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爆炸案?!”


5

唐年与何之语赶到警局时,林真和助手陆一宁已经陷入一种十分忙碌的状态里。


看到他进门,林真抓着一纸文件快步走过来,满脸严肃:“我答应有关玫瑰集市的案子会叫你,这一次就是。我简单说明下情况。”


“下午四点三十三分,位于玫瑰集市街道最西侧的一家餐馆发生了煤气爆炸,当时在店内的两人均有不同程度受伤。”林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宋慧兰,女,58岁,爆炸发生时位于爆炸源附近,受伤较严重,目前正在星河医院进行抢救;金蕊,女······”


唐年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一收:“你说谁?”


“金蕊,女,31岁,距离爆炸源较远,但由于瞬间爆炸过于剧烈,面部仍然受到一定程度伤害,目前也在星河医院进行紧急救治。”林真说完,注意到他古怪的神情,“怎么,这两个人你认识?”


唐年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林真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毛:“那正好,医院那边的调查取证,就交给你吧。我和陆一宁去一趟爆炸现场,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目前还不好说。


唐年懂他的意思。玫瑰集市位于人口密集的大学附近,在修建时就采用了更加严苛的防火和防爆标准。一般来说,发生意外爆炸的概率只有不到千分之三。


他和何之语抵达医院的时候,金蕊已经被从急救室推出来,转入了观察病房。唐年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向内看去,金蕊正静静躺在床上,脸上缠满了密密实实的纱布。为数不多露出的皮肤上,也有着惨烈的烧伤痕迹。


伤势能最大程度上引发人内心的怜悯,更何况还有从前的记忆加持。唐年感受到轻微的刺痛,他低下头,门板上一片细小的木刺正从他指尖钻进去,一路游到心脏深处。


不见血,可是疼。


唐年垂下眼睫,听到何之语小心翼翼的声音:“老板······护士说蕊姐短时间内醒不过来,不然我们先去看看宋慧兰?”


三楼急救室,门上仍然亮着刺眼的红灯,显然,抢救并没有结束。


“金蕊就是蕊姐,那宋慧兰是不是就是下午吃饭那会儿,来店里找她的那个阿姨?”何之语问道,“她是蕊姐的妈妈吗?”


“怎么可能?宋慧兰是金蕊的婆婆。”


他回忆起,金蕊曾经跟他提起过一次家里的情况,似乎是丈夫常年在外出差,婆婆对无父无母的她并不友好,但她没说多少,便主动停止了自己的抱怨。


“你还年轻,你不懂。”她这样说。


他们在门口等了大半个小时,红灯终于熄灭,片刻后有医生推开门,边摘口罩边往外走。唐年迎上去问情况如何,医生一眼扫过来:“你们是伤者家属?”


“是警察。”


唐年默默掏出之前林真给他的调查证。


“哦,伤者的情况不太乐观,全身有超过70%的皮肤烧伤,由于爆炸冲击,内脏器官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苏醒还是个未知数。”


唐年原本还想再问问金蕊的情况,然而林真突然打来了电话,语气严肃地让他回警局一趟。


6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警局里依旧灯火通明。林真正坐在电脑前,紧紧皱着眉头。


看到唐年回来,他问起两个伤者的情况。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人还没醒。”唐年看着林真,“林队长调查的结果呢?”


爆炸原因被判定为煤气泄漏,因为店内的胶皮管上有两个不规则的大洞,切口边缘看上去像是被啮齿类动物咬破的。


“金蕊的丈夫徐志和徐志的弟弟徐天,目前都还没联系上。”林真说,“徐志所任职的货运公司说他一个半月前因病办理了离职手续,他们也联系不上他。不过,我们查到了徐天的出入境记录,他办了旅游签证,五天前去了瑞士,至今未归。”


除此之外,根据隔壁杂货店主的证词,宋慧兰曾在半个月前去过一趟蕊姐米线店,并和金蕊发生了激励的争吵。她想让儿媳妇把店里的股份分一些给小儿子,却被金蕊严词拒绝。


唐年把手揣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没找到小零食,有些失望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见过徐天。”


“嗯?”林真挑挑眉毛。


“在金蕊的店里,他经常去要钱,理由不是出去玩就是买东西。二十八岁,没有工作,游手好闲,简直就是社会的——”唐年神情微冷,似乎想到了某些并不愉快的事情。他语气略微停顿了一下,吐出最后两个掷地有声的字,“渣滓。”


唐年很少有这样情绪鲜明的时刻,林真在这一瞬忽然想起了三年前。那个站在罪犯面前一脸偏执的少年,从容地说着极端而欠揍的话,似乎全然不在意在他眼前半米处晃悠的刀尖。


他确实变了不少。林真想。


根据已知的所有情况来看,嫌疑最大的人就是徐天了。


一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因为没有从嫂子那里白拿股份而心生怨恨,所以策划了一起爆炸进行报复,还试图伪装成意外事故。


“那他为什么连自己亲妈都要害啊?宋慧兰还帮他从金蕊那里要股份来着······”何之语咬着手指,一脸困惑,显然这种推断的恶劣性质,已经超出了她的既定认知,“况且,徐天五天前就出了国,他也不能隔空操作吧?”


这话说完,她立刻感觉到唐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其中蕴含的意味太过复杂,几乎要成为她心上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


唐年用力地压了一下棒球帽檐,掩住眼底的情绪:“如果说,那个帮他操作的人,就是宋慧兰本人呢?”


7

“米线店是金蕊贷款开的,店铺有两份意外保险,总额高达50万;此外,宋慧兰名下还有几份人身意外险,同样价值不菲。”


第二天一早,林真打来电话,告知唐年他们查到的情况。


唐年喝下一口甜得发腻的奶咖:“谢谢林队长。”


得到这个讯息后,唐年立刻带着何之语前往了医院。


一夜过去,宋慧兰仍然在昏迷中,但好在金蕊已经醒了,护士正在给她更换静脉输液的药水瓶。


“是······小唐?”


金蕊艰难地转了下头,目光投过来,沙哑粗粝的声音里禁不住带上了一丝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唐年沉默了一下:“我是来调查取证的。”


“你是警察?!”


金蕊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回缩了一下,拽动了药水瓶。玻璃瓶撞在铁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唐年伸手去扶,目光深沉地看向金蕊:“你别怕,我只是简单问几个问题。你还记得昨天下午爆炸发生时的具体情况吗?”


金蕊陷入回忆里。


“你们走之后,我给婆婆做了份同样的米线,她吃不惯番茄味,骂了我两句,非要自己动手,还让我出门给她买瓶水。”或许是牵动伤口会痛的缘故,金蕊张口的幅度很小,以致很多字眼都咬得含糊不清,“刚走到门口,背后就爆炸了,我一回头就昏了过去······”


唐年静静听着,中间轻轻皱了下眉毛,却没有打断她。等金蕊说完,他才开口问道:“听说你丈夫徐志之前因病离职,我可以问一下,他得了什么病吗?”


金蕊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嘴唇嗫嚅了两下,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癌症。”


果然,绝症逼迫,足以让一个家庭原本安定的生活轻易分崩离析。


某些从前埋伏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金蕊要转让店铺,想必是为了筹钱给丈夫治病;那么如果爆炸事故是由于宋慧兰一手操作,莫非她是为了牺牲自己骗取双重保险的赔付金,当作大儿子的医药费?


由于金蕊刚醒不久需要休息,护士很快就过来把他们赶出了病房。对于健康的正常人来说,每日迎来送往承载了大量生死的医院,绝非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因为病房爆满,输液区的走廊上也塞满病床,呻吟和痛呼在浑浊的空气里缭绕不散。唐年紧紧抿住嘴唇,目光沉暗,下一秒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手腕,接着就有个圆滚滚的东西被塞进了他手心。


何之语收回手,拆开另一支棒棒糖,安抚地说:“老板,吃颗糖冷静一下。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8

唐年没答话,因为林真又发来了消息。

“我们从银行那里调取了流水账务,大概半个月前,金蕊卖掉了名下的两居室和一辆廉价代步车,并拿这笔钱付了一套三室两厅的首付。目前我们的猜测是,金蕊想通过保险金来支付房子的尾款,只是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去。”


唐年的目光从走廊的众生百态移到窗外,阳光不知何时暗了下去,阴云密布下是一场即将突发的大雨。他想起上周,自己把一盆多肉放在阳台上,想让它晒晒太阳,可只是出门吃了个饭的功夫,一场雨猝不及防而来,把那株小小的植物淹死在瓷盆之中。


人生的意外和夏天的雨一样,总会在以为一直天晴的时候忽然到来。


他和何之语回去时,林真已经联系上了在国外的徐天。原本他听到自个儿亲妈和嫂子出了事就想挂电话,听说店铺有意外赔付险,又改口说马上赶回来,还问宋慧兰名下那几份意外险能不能得到赔偿。


显然林真被他气得够呛,他努力压下怒火,问起唐年关于金蕊的情况。得知之前联系不上徐志,居然是因为他癌症住院,林真紧紧皱起眉头。


“如果是这样······那金蕊为什么会用那笔钱买房呢?”何之语困惑地自言自语。


然而就在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唐又大胆的猜测。她下意识看向唐年,他却难得垂下眼,避开了何之语的目光。


半个小时后,林真从房地产公司那边查到,那套房子的房产证上,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徐天。


大雨终至。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中,室内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某些关于动机的猜测在这一刻陡然清晰起来。


何之语踮起脚凑到唐年耳边,轻声问:“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唐年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林真:“林队长之前教过我,猜测永远只是猜测,破案是要讲证据的。”


两个男人沉默对视,视线在空气里无声交锋。片刻后,林真说:“你放心,在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这起爆炸是金蕊故意作为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做。”


“但如果找到证据,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年轻的警察一如既往地正义不屈。唐年的目光落在林真脸上,出神地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人类的感情多么复杂啊,有毫无理由的偏颇,有单纯美好的期待,有坚持追寻的正义,也有孤注一掷的爱。


他和何之语离开了警局。回去的路越走越冷清,唐年含着一颗薄荷糖,感受带着凉意的甜从舌尖一直蹿到喉咙。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视线从帽檐下钻出去,落在身边欲言又止的何之语脸上。


“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了。”唐年忽然说,“我猜到了,但是我什么也不会说。”


“······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些真相,被掩埋比被证实更好。”


9

三天后,唐年又一次来到星河医院。


他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上何之语。医生告诉他,金蕊很快就可以出院,等待一个月后的第一次植皮手术。


“不过伤者手术的意愿并不强烈。”医生补充道,“昨天,她丈夫的弟弟还来过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差点吵起来。”


“他后来,又去见另一个伤者宋慧兰,也闹得不愉快,后面就走了,压根儿没想过去看一眼自己哥哥。”一旁的护士不屑地撇了撇嘴,补充道,“真不是什么好人,满脑子装的就只剩钱了······”


小护士带有个人情绪的抱怨很快被医生制止,唐年笑笑:“我想先进去看看病人。”


他推开病房门走进去,金蕊脸上的纱布拆了一半,部分较浅的伤口已经结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能融化某种被冻结成冰的负面情绪。


唐年在病床前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餐馆的保险赔付流程很复杂的,而且赔付款下来之后,需要跟银行那边进行核算,先把开店的那部分贷款还清,剩下的才是你的。”


金蕊默默看着他。


“宋慧兰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死,她名下那上百万的人身意外险,徐天拿不到,你也拿不到。”唐年的语气很温柔,有一霎他甚至诧异自己也有这样温柔慈悲的时刻,“你的面部修复、宋慧兰的后续治疗,都需要钱,甚至可能,并不比徐志化疗的费用低多少。”


金蕊嘴唇颤动了两下,忽然落下眼泪。


“你还年轻,你不懂。”她颤抖着重复,“我没爸没妈,活了30年,只有他对我好······所以、所以——我一定要救他。”


记忆如同浮光掠影,她不由得想起过往。


徐志是跑长途运输的,常年在外奔波。


她心疼丈夫,于是把炖得滚烫的鸡汤装进保温桶,上层放米线和配菜,让徐志即使远在数百里之外仍然能吃到家里热腾腾的饭菜。那时候,他笑称自己和金蕊就像过桥米线故事中的书生与妻子,长期分隔两地,只能靠这温暖的美食传递爱意。


徐志毫不吝惜于夸奖她的手艺,甚至建议她开个店。


“生意一定会很好。”徐志说,“你不是一直想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吗?”


金蕊的双眼闪亮了一下,可光芒转瞬即逝:“是啊,但是咱妈说······”


“别听我妈乱说,什么相夫教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徐志挠了挠头说,“你的人生,应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资金不够,徐志帮她办了抵押贷款,店内的装修也是他盯着完成的。那墙上的故事是他有意加上去的,用那个故事来象征两人的美好爱情。


她本以为,这种平凡而美好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金蕊始终记得那个下午,已经离家一个多月的徐志终于回来,打算陪她过一个生日。她在摇动的烛火前闭上眼睛,许愿未来的日子越来越好,再睁眼时,丈夫却已经在她面前,无声地倒了下去。


接下来的记忆都像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滤镜,模糊不清。


她听到医生无情的诊断,也听到徐志劝她放弃自己,带着名下的房产、店铺和车子离婚改嫁;哭得眼睛红肿的金蕊东奔西走,卖房卖车,把所有能动的现金都归拢到一起,连妈妈留给自己的嫁妆,也尽数变卖换成现金。


她带着现金和几张数额不等的银行卡赶到医院,婆婆宋慧兰正守在病床前。见她来了忙道:“医生要跟你谈谈徐志的病情,那一堆词儿我一个老太太也听不懂,你赶紧去吧。”


金蕊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妈,我交了住院费和治疗费就过去。”


“交什么交?人家医生忙的,让人等你啊?”宋慧兰伸出一只手,“我去帮你交,就在一楼柜台是吧?几张卡的密码告诉我。”


柜台就在楼下,宋慧兰却迟迟没有回来。三个小时后医生来查房,委婉暗示金蕊之前预存的医药费所剩无几。金蕊愣住了:“我妈······刚才下去交钱了啊?”


话音未落,宋慧兰推门走了进来,揣着房本,满面笑容。金蕊眼前一黑,几乎快要站不稳。


她好不容易筹来的救命钱,竟然被换成了一张薄薄的房产证。


出了病房,不当着徐志的面,宋慧兰理直气壮:“反正徐志是绝症晚期,就算治也活不了多久。他要是死了,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弟弟买不起房子,连媳妇都娶不到,孤零零一个人吧?你是他嫂子,你也要多为天天想想。”


“你要救他,就把那家店卖了吧,反正你是嫁到我家当媳妇的,整天抛头露面的也不像话。我这点养老金,要送天天出国学习,就不能帮衬你们了。徐志是哥哥,肯定应该让着弟弟的。”


那个瞬间,金蕊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宋慧兰三番五次要求她把利润分给徐天;她谎称生病,从金蕊这里骗钱拿给徐天旅游泡吧;上周她耐心炖了半天的骨汤做成过桥米线,送来给刚化疗完的丈夫,可一转身,保温桶就到了徐天手中。


金蕊一度无法理解人类的偏心,但那一刻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徐志给予她的温暖,几乎是从自己灰暗生命中挤出的唯一一点微光。


她想清楚了,既然宋慧兰偏心弟弟,那么她自然也可以偏向徐志。


人被逼入绝境后,在强烈悲伤和憎恨的驱使下,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狠绝。金蕊意识到店铺有保险,而宋慧兰名下也有好几份保险后,知道那将是徐志唯一的机会。


只拿到钱是不够的,只要宋慧兰还在,不管她拿到多少钱,一分都不会用在徐志的病上。


无数个深夜,她在满是裂纹的手机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对自己来说复杂而陌生的化学知识,用牙齿去撕裂橡胶管,把边缘一点点咬磨成图片上的形状。她知道宋慧兰喜欢吃过桥米线,但是很厌恶番茄的味道,所以故意在她的米线里加入了大量的番茄,宋慧兰一定会亲手重做一份,而自己只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店里,就能避免被爆炸波及。


离计划的终点越近,她的心里反而越平静,满心缭绕的唯有一个念头:


那是我爱的人,我要救他。


我会救他。


哪怕,是以另一条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为代价。


10

唐年不想再打扰陷入回忆中的金蕊,站起身默默离开了病房。有些已经了结的事情,不需要他再说得明白。


然而推门出去后,他才惊讶地发现,何之语就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看着他。她说:“唐年,哪有你这样丢下助理亲力亲为的老板?你是不是不想给我发工资了?”


唐年沉默了一下,笑起来:“这个月,还真的给不了。”


“不给工资也行,试用期嘛,包吃包住就好。”何之语往里窥视了一眼,“她怎么样了?”


“为了守护爱人,做了一些过分的事,还好没铸成大错······嫁到了这样的家庭,也真挺不容易的。”


何之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对了,刚才你在下面预存住院费和手术费用的签字单忘了拿,医生让我拿上来给你。”


她把签字单递给唐年,他接过去,一眼都没看就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回去吧。”唐年说。


他和何之语穿过长长的走廊,灿金色的阳光肆无忌惮照进来,似乎驱散了医院里那些沉积已久的阴霾。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跳舞,温暖的触感同样轻飘飘地落在他心上。


“好想吃米线啊。”唐年说,“有些东西那么好吃,一定是有原因的。”


——比如,在困顿生活里仍然闪闪发光的爱。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唐年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林真不失严肃的声音:“我们这边组织同事进行自愿募捐,总共凑了8万元的款项。你正好认识金蕊的话,就帮我们转交一下吧,交给医院也行,总之你看着安排,算是私人捐助。”


唐年步履停住,微微一愣后,望着窗外湛蓝无云的天空缓缓笑了起来。


这起爆炸案之后,没有了宋慧兰的干扰,徐志顺利接受了治疗,金蕊也放下一切全心照顾她。那幅过桥米线的画在爆炸中幸存,被她珍藏起来,当做两人的纪念。只是不知,两人今后的道路会走向何方。


刚正不阿、秉持正义的林真到底会继续调查真相,还是会被某种人间悲苦的事实,确实拨动了他心里恻隐不忍和共情的那根弦,以“意外”二字结案呢?


他知道是前者,可这一刻他无比希望,答案是后者。


-END-

作者|小野寺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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